跟着一群太监回到咸安宫,站的跟雕塑似的夏长天和尉迟周身上下都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味,我随手从后面捅了一下尉迟的小胳膊,勉强打破沉寂,笑问道:“这都干嘛呢?”
细碎如冰的目光在我身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尉迟冷昵着我,哼了一声道:“还知道回来啊?有本事再跑的时间长一点啊!”
嗨,这王八蛋!我含着口气,故作深沉的颔首:“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脚底下就打算抹油,溜走。
果然,有人受不了这等隐晦调戏的玩笑话,冷冷开口道:“站住!他让你走你就走,你属狗的啊?”
我勒个去,一把掐住夏长楠的手腕,我几乎要拦不住的冲上去咬夏长天几口。你要留人,也不必这么毒舌吧?大大方方承认不想让我走,能死啊?能死啊?
嗷嗷的在内心嚎叫完所有的愤懑,我才平静了一下心情,俯首认罪:“我错了,下次再出去一定保证对上要写申请书,对下要写日程表,绝对不会再出去半天不回来的。”
“嗯。”
尉迟和夏长天同时点点头,又同时转过头去。
所以说,孩子大了不可爱啊,你瞧瞧这股子别扭劲儿。
躬身听着上头夏长天训完,尉迟训,等到要吃饭的时候,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小心拉住尉迟的袖子,我轻声问道:“你不是知道我和夏长楠出去了吗?告诉夏长天一声不就完了,怎么跟他瞎掺合,也玩起寻人启事的把戏啊?”
尉迟面不改色:“嗯,让他紧张一下而已。”
“那为什么他训完我之后,你也跟着训啊?”
“嗯,让你紧张一下。”
紧张一下……紧张一下……
尉迟,不,宁秋水,你果然是宇宙无敌超级腹黑王啊。
有了上午的经验教训,下午我就老实多了,趴在尉迟身边看书写字,格外认真。屋子里上了地龙,白毛里子的火红狐裘搭在身上,轻暖如春。
眼前有些微困意,强撑着看向尉迟,那个家伙到底是憋不住,左手一本《虞夏国史》,右手一本《虞夏图志》,就算身在敌营,也不忘知彼知己。
捣乱般的拍掉他手中的书籍,我把头枕在桌子上问他:“明天说要找我去舌辩群臣,你说,我是表现的平庸好,还是表现的如同天外飞仙一般?”
皱眉将掉落的书籍捡起来,尉迟揉着我的头发,嗤笑道:“你就照实表现,也够那帮迂腐的老臣受的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迂腐?”好奇的伸着脑袋,我努力看清尉迟的神色。
如寒潭秋光,素月分辉,似有薄薄的一层烟纱覆盖在尉迟的脸上,只听得他说:“能对紫都百姓冻死路边视而不见,花街柳巷遍开无数而无人管辖,他们非但迂腐,而且毫无悲悯之心。”
我在他洞察一切的眸子里刹那开窍,明日的论辩我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
翌日清晨,等不及宫人叫我起床,我就自己摸黑穿好了衣服。夏长天的御驾恰恰也刚到咸安宫,高高在上的君王含笑对我伸出手,将我带上金黄的座椅。
其实这些年一直辗转在各个角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那种盛大而庄严的气氛了。跟着夏长天去上朝,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矜持,矜持,然而看着浩浩汤汤的两班大臣,我还是忍不住叹息。
嗷嗷嗷,下次再穿越,我也要穿成小太子;穿不成小太子也得穿成个乱世英雄,好好的过一把夺权的瘾啊。
嗷嗷嗷!
“嘴巴张那么大干什么?”一掌轻拍在我的脸上,夏长天好笑道。
胡乱拍过他的手,我指着遥遥矗立如铁塔的金銮殿,笑道:“就是这么一个不过百尺见方的地方,却掌控了天下一应事宜,难道身为一宫之主,您就没觉得是个奇迹吗?”
“有什么好奇迹的?”夏长天几乎是耻笑,“本王生于斯长于斯,只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寂寥,偏你觉得奇迹。”
是吗?我兀自失笑,竟一时忘了,他们与我的世界观毫不相同,更何况他们都是长在深宫大院的孩子,在阴谋丛生里步步为营,哪里会去接受民主和谐与平等的思想意识?
因为是君臣同车,碍于礼仪,行至金銮殿前面的三重门时,夏长天终是在我的抗议声里将我放了下来,自行前往早朝。
后面官道上已经隐约可见三两朝臣,相携过来。乌冠猩袍,白玉象笏,大体上来说与宁国的朝臣没有多大区别,只除了那身官服。
提前大家几分钟跑到大殿里站着,一面与高台之上的夏长天聊聊天,一面探头注意着外头的动向。
这般迫不及待。果然引起了夏长天的怀疑,不顾身份的拎着袍子走下来,拍着我的头笑问:“你倒是比本王还心急呢,也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跟你说话也似理非理的。”
“赶紧回你位置上坐好吧。”
我笑着推他一把,大臣们已经从台阶上陆续露出头来,看着咱俩热火朝天相谈甚欢的,指不定要怎么上折子呢。
夏长天闲闲的晃荡:“怕什么,这是本王地盘。对了,你想好怎么跟本王的这班大臣辩驳了吗?他们的意思,可是完全冲着白梅学院而去的,打破国界,纳进三国皇室子弟为徒,他们一方面担心你的教学资历,而另一方面,则是怀疑你的用心。本王按照他们的意思说的难听点,就是怕你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哼!我轻声嗤笑:“不管他们如何,还是要先谢谢夏皇您的好意,提前告诉我这么多内幕。不过,我还不怕你笑话,上阵杀敌的本事我虽然没有,但是跟人吵架的底气还是有的。”
夏长天忍俊不禁,再次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就可劲儿折腾吧。话又说回来,你你教没教过书啊?别到时学院给你盖好了,你教学资格证还没办下来,我可是想帮都帮不了你了。”
“切切,谁稀罕你帮忙啊?”不屑的翻个白眼,我从兜里摸了一个布兜出来,拿出里头包裹整齐的一份卷宗,从夏长天眼底走了一遭,笑道,“看见没有,宁国颁发的教师从业资格证!当年在上书房代课的时候,我就知道老师这个行当到哪里都能捧得起饭碗,就托关系私下办了一张。哎,对了,拿着这个异国教学时,可以转换成虞夏版本的吧?”
“……可以。”夏长天淡淡说道,伸手就要拿过我手中的证书,看我下意识向后躲去的神态,不免怔了片刻,才怅然笑说,“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到底从哪里来,到底经受过什么样的过往,所以才总是对外界的变化莫名的抗拒和不加信任。不仅仅是说我,便是宁国的宁秋水,我想你也没有真心的相信过他吧?如此处心积虑未雨绸缪,早早的为自己将来谋出路,你……从来都没想过在一个地方长久的留下去吗?”
我望着他仿佛洞察一切的黑亮眸子,心头暗暗怯懦,只得侧了身笑道:“夏皇多虑,我只是相对于宫廷更喜欢外面而已。”
“那个外面……是桑柳镇吗?”
舌尖陡然一疼,能感觉的到腥甜的气味已经在唇腔里蔓延,低眉冷笑,我轻声回他:“有些事情,不要探究的那么多,彼此让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目光里微微可见夏长天的手几度收缩,清冷的笑声响了几句就没了下文。
朝天方靴瞬时赚了方向,大臣们有序的步伐也越来越近。
我垂着头,在静默的大殿里稍觉空旷,仿佛站在渺无人眼的角落,这般的高处不胜寒,到底不为我所喜。
门外的青衣太监高声宣召,我稍稍移了脚步,给两班大臣留下足够的空间。
不是没注意那一道道投射来的或讶异或冷漠或嗤之以鼻的目光,然而毕竟是人家的朝堂,我又顶着敌国奸细的帽子,带着敌国左相的头衔,吃住在他们主子的宫殿里,这么不受待见可以原谅。
只不过,那个胡子花白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头着实让我恶心了一把,不为别的,就为他上朝一进门看见我时狠狠呸的那一声。
老不死的,一准儿是羡慕我年轻我漂亮我精神,才故意给我这么一场难堪。
淡定的朝他吐口唾沫,在一众杀人的目光里,我转过头,随着大臣们一起参拜,山呼万岁。
夏长天显然比较喜欢我这种低姿态,笑得合不拢嘴一般示意我们平身。
小喜子越前一步,朗声宣读了一遍圣旨,大抵意思就是夏长天感于诸位大臣的良苦用心,特诏我前来,趁着眼下机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有了这道旨意,虞夏的大臣果然跟打了鸡血似的,开始群雄激愤,围住我一通七嘴八舌。
我掏完左耳朵,又掏掏右耳朵,不管他们怎么出题,我都想好了用来时编排好的答案回答,一定确保万无一失。
有了这个坚定的信念,映衬在屏幕中的那张假面,登时就淡定多了,连导演都凑在我身边夸赞,是个可造之材。
我得意的扬眉,重新整理衣冠进入角色去。
大臣们的言论早已发表完了,清了清嗓子,我干脆利落的从兜里拿出一个卷轴,喊了小喜子和另一个小太监来帮忙拿着,正对着大家,拿出鹅毛笔一面写一面说:“都说完了的话,那就换我说吧。我呢,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恶,什么奸细啊间谍啊,那种包含技术与体力的活动,一向不符合我的风格。在谈及我开办学院的目的之前,我倒是想跟大臣们聊聊老百姓的生活。大家看这里,这四个圈圈代表着四个阶级,从下往上排,最大的这个代表的是平民阶级,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做着的是最平凡的事情,一日三餐只图温饱;这一个,比下面那个稍微大一些,代表的是工商阶级,做的事情不见得多复杂,有成群的奴婢伺候着,吃喝不愁;再看这倒数第三个,是不是比下面两个要小一些?这是地方父母官,掌控着一方安危,人数虽不多,权利却很大;最上头的这一个,请恕我冒昧,我画的乃是当今天子。万人之上,一句话可让人生,一句话可让人死。你们或许都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站在了天子之下,万民之上,可是……”
我拿过鹅毛笔,认真的在最底下的大圆里照着上面圈圈的样子,又划出了层叠分明的四个圆。笔尖在硬挺的纸上嗤嗤划过,我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有一天下面的那个圆觉得上面的圆太过分了,内部就会自动分化出另外一个朝局来,而你们上面的这三个圈圈,想必有与没有都无所谓了吧?”
“大胆……”
“妖言惑众……”
“简直胡说八道……”
四下惊疑与震怒之声纷杂一片,连夏长天都有些微不悦。我嘲讽一笑,掷了鹅毛笔,拍了拍手说道:“怎么,这会儿说我妖言惑众了?我不知道诸位大臣回家的路上有没有打起帘子看一看,街边是否有流浪者有乞讨者,百姓是高兴得多还是哭丧的多。你们每天除了上朝退朝,除了三餐果腹,除了妄自猜度别人用意,可有一分心思花在百姓身上?我为什么要办学院,为什么要招纳皇子?是因为我受够了三国征战,受够了贫寒人家一代又一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受够了你们这帮丑恶的嘴脸,受够了你们戏弄愚顽的百姓!这就是我的用意,不管你们怎么想,没人能阻止我将白梅学院建造到底。好了,我的演讲到此结束!”
殿里静的如同墨画,心头的愤懑终于一吐而快,我想我现在是愉悦的。
这帮古人,你不把话说透,不戳到他们的软肋,他们永远高仰着不可一世的面孔,坐在绿呢大轿里,还恬不知耻的跟你谈理想谈人生谈黎民百姓呢!
鼻腔里溢出冷哼,转头还想叫小喜子拖把椅子给我坐着,却突然看见被我骂的云里雾里的大臣们已经回过神来,再次张牙舞爪扑过来,简直像是要用唾沫星子喷死我,就连夏长天好气又好笑的劝阻,都没能拦住。
整场辩论赛直到外头有人扑进殿里,说是虢国皇帝派了使节来访,才终归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