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着与虢明胭一处回去,江凌玉早已睡下,静姑姑候在里间,知晓我们进来,竟亲自过来给我们打起帘子。虢明胭本是要迈步进去,却突然停住身子,半侧着问静姑姑:“寡人今日意兴如何?”
静姑姑只温顺的低下头,福了一福回说:“陛下意兴甚浓。”
虢明胭又接着问道“那么寡人的爱妃意兴如何?”
“皇后与莲才人得陛下圣眷,甚为欢喜。”
“这便是了。”虢明胭牵起我的手,兀自笑道,“姑姑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宫里头家养的人,与外头召进宫的奴才不同,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听什么事不该听。寡人相信,回去之后太后若问起今日宴请之事如何,姑姑会给太后一个很好的答案的。不是吗?”
静姑姑不禁容颜一变,恭谨的应声是,便自觉退了出去,从外头将帘子掩了起来。
虢明胭绷不住冷笑:“哼,寡人这边稍微低调一点,太后那边就要蹬鼻子上脸,什么人都敢监视了!”
我登时冷汗,虢明胭你的台词也未免太劲爆了些,无意识被他气愤之下用上的几分力气捏的手腕一阵发疼,我免不得开口说:“反正她也被你轰出去了,能不能把我手放开了?”
虢明胭莫名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赶紧松了手,托着我的腕子小声问道:“弄疼你了?”
我见他神情有些认真,也不便存心与他为难,摇了摇头说:“也不是很疼,夜深了,还是休息吧。”
虢明胭低下头,抵着我的眉眼轻笑:“还是老样子睡吗?”
我无奈的点头:“你的地盘嘛,总要按照你的规矩来。”
虢明胭笑意浅浅,拉着我上榻入睡。
夜里朦胧中醒过几次,无非是梦魇了,惊得身侧手脚大半扒在我身上的虢明胭也不得睡个好觉。
最后一次醒来浑身衣衫尽湿,粘腻腻的贴在心窝上,说不出的难受,虢明胭伸手拿过榻前玉几上的侍女宫灯,挑亮了灯芯凑近我说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捂着心口,嘴里晦涩难明,一张口却骤然吐了口血出来,虢明胭吓得直接扯着绣有万字不到边的常服袖子为我擦拭,急的要喊御医。
我攥着他的衣角,一连声的说着不要:“我只是夜里受了寒,没有多大问题,就不要惊动御医了。”
晕黄的灯光下,虢明胭的脸色竟也衬得暗淡几分,不知是不是被我吓到了,撑在我身侧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过了半晌,却把被子朝我身上盖去,自己叫来外头听值的小太监进来为他穿了鞋子,起身理了一理衣服对我说道:“你今日不舒服,我就不来闹你了,好好歇一会子吧。”
我细听着脚步声走远,才揭过被子半坐起来,舒缓着心口的痛楚,想要记起刚才做了什么梦,脑海里却乍然空白。
翌日,甜甜掀帘子进来,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坐在床上,倒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才朝我比划着问:“怎么那么早就起了?”
我笑了笑,起身穿鞋,看江凌玉还在睡着,就拉起甜甜的手边往外走边说:“夏夜太短,天一亮就睡不着了。”
甜甜轻手轻脚的拿了衣服来要为我更衣,我小声问她:“陛下可曾醒了?”
甜甜点头,笑着挽了袖子端水为我洗漱。
想了想,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么,陛下起来之后有没有说宁国使节的事情呢?”
甜甜微侧着疑惑地看着我,摆摆手,比划着说没有。
我默然转身,虢明胭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哪里会让我打探到呢?
想着大长公主与长生他们应该也是彻夜未眠,我正欲吩咐人去大使馆瞧个明白,却见一团烟雾似的东西窜进来,抱住我就嚷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我陡然心下一紧,舌尖都仿似被打了麻药一样发不出声音,任由来人曾在我身上窜来跳去,半晌才呆呆的问说:“谁死了?”
好不容易等他安静下来,我这才看清楚来人竟是虢思渺,烟灰色的纱袍遍生褶皱,蹂躏的像是几天没能换身衣服一样。
虢思渺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碎纸摊到我面前说:“你看看嘛,人家不眠不休写了几夜的台词,昨天被一个笨丫头给当废纸撕了啦。”
我悬着的心顿时一松,忍不住拿起扇子磕着他的头说:“你还不如真死了呢,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就不能再写一遍啊?”
“可是再写一遍会很累啊。”
虢思渺说的万般委屈,我无奈翻了几个白眼,问他:“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就让人把早饭送去畅春园里头,咱们俩一边吃一边看他们练习,正好再帮你想想怎么写发言稿。”
虢思渺连声说好,拉着我就要往园子里头去,我略微停了停步子,扭头对着甜甜说道:“若有人来找我,就让他们往畅春园里去,我在那儿等着呢。”
甜甜含笑点点头。
畅春园是虢国皇宫逢年过节用来摆家宴的地方,亭台轩榭均都临池照水,别有风韵,很适合搭建舞台。
我与虢思渺只在亭子外头摆了一张小桌子,着人去御膳房端了两笼包子,两碗白粥并几碟小菜。虢思渺吃饭嘴巴也不闲着,一双眼睛到处乱看,一会儿说这个表情不到位,一会儿说那个歌词记错了。我自醒来心里头就不大受用,也不愿与他啰嗦,低着头逮着包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其间虢明胭派了常总管过来询问了两声,晚会可有什么短缺的物件,说出来让人找去。我摆摆手,直说这些就足够了。
过了片刻,虢明胭到底不放心,下了早朝过来,看我与虢思渺头贴着头讨论节目的出场次序,禁不住好笑着将我们二人揽在怀里,说道:“你们两个意思意思就够了,一大早就跟着他们胡来,身体吃得消吗?”
虢思渺哎呀一声,将虢明胭推开,依旧与我头贴着头,向虢明胭嘟囔道:“皇兄你就别添乱了,研究正经事呢。”
虢明胭摸摸鼻子,很是无趣,只得问向我:“早起时身体好些了没?”
我随意的点点头,并没有抬眼看他,虢明胭在下头拿脚踢了我几下,直到我皱眉瞪他,才说:“问你话呢,甜甜说伺候你梳洗时,就没见你再吐血,是不是觉得好些了?”
“好些了啦。”不满的朝他吼了一句,我撇着嘴说道,“刚才常公公端来的那碗药可是你让人熬的?简直苦的要死。”
虢明胭情不自禁笑出声:“良药苦口利于病,那副方子太医说总归还是要吃上两三副才见效的,今儿晚上你再喝一碗吧。”
“才不要。”冲他摆摆手,我低头继续与虢思渺讨论着相声演完之后该演哪一出。
虢明胭不再言语,负手站在我们一侧,静静聆听。我却已然没有了聚精会神的勇气,天知道我多想问问他,问他把尉迟怎么样了,可是每每话到嘴边我都咽下去。越到这种时刻,我越不能得罪虢明胭,他这个人心思阴沉,只要我有一点小动作他就能看出后续发展来。‘尉迟是华生’这件事不过是我的猜测,可若是让虢明胭坐实了这个猜测,那我与华生的安危就很难说了,毕竟红白莲里头能够活下来的那个才是红莲呢。
他不说,我亦不问,两下里竟难得达成了默契。虢明胭没有给我下禁足令,反而下旨说我可以暂代他与皇后,闲暇时去使馆慰问使节们吃住可好。
他既是说了,我就没有不遵从的道理,思量着早上排演的也差不多了,虢思渺又一时来了灵感窝去王府写稿子,百般聊赖之下,用完中饭我便带了四五随从,向使馆而去。
使馆大楼多由青砖砌筑,粉墙环护,绿水绕台,入门处的回廊上一溜儿的黄、绿、紫三彩的琉璃栏杆。进了大厅,正殿当中陈设着紫檀雕花条案,镶嵌着贝螺的八仙桌椅及围屏,布置得古香古色,富丽堂皇。
一入正门便觉有股凉意扑面而来,我抬眼看去,原来屋子里头放了两桶冰散热,我随手从桶里摸了一块碎冰放进嘴里含着,支吾着问屋里头的侍女:“公主去哪里了?”
侍女微低下头,往前走了几步,领我入了东堂,大哥与大长公主正坐在一处逗着樱桃玩耍,却没有见着纪大学士的身影。
看我进来,宁冰焰倒有些惊讶:“咦,虢明胭怎么肯放你出来了?”
我上前几步,伸出两根手指头让樱桃握着,漫不经心的回道:“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不让我出来?”
宁冰焰一时语塞,长生把樱桃挪进宁冰焰怀里,站直身子掸了一下衣服,对我说道:“小七,你来一下。”
我哦了一声,慢吞吞从樱桃手中抽出手指,随他走到一旁,听得他说:“尉迟一时喝多了酒,犯糊涂,你别往心里去。大哥只问你一句,虢明胭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忽然很想笑,要不然说当兵的人就是可爱呢,这份假正经都假的比别人有模有样,像是诚心与他过不去,长生越是想隐瞒,我就越是想把话挑明了说:“大哥,难道你不觉得尉迟很像华生吗?”
长生面不改色:“七弟莫不是想华生了?尉迟与华生相处了十多年,要说气质上有些像,倒也有可能。”
我冷哼了一声,挑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大哥既如此说,那我也给大哥一句话,尉迟现在没事,只要他不动别的心思,相信会跟着你们安全回京的。”
长生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你当真放心吗?”嘴里的冰块已经融化殆尽,舌尖冰的知觉全无,我混屯不清的半咬着嘴唇说,“大哥,你们肯冒险派了一支小分队救我,我很感激,也很感动。但是,你别忘了,当初你们允诺我的是待到宁国国富力强,彩车百乘接我回去,现在这么偷偷摸摸的,想必宁国还没到可以与虢国抗衡的地步吧?你也是领兵打仗过人,损兵折将救一个于国于家无望的人,是一个将军最大的败笔,这点子道理怎么不懂?”
长生这才有些变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长公主与樱桃,才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心气儿高,受不了委屈,也知道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这回带樱桃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救你回去的决心。没有完全的把握,你以为我会冒着生命危险将樱桃送到你面前吗?”
闻言,我立刻扭头看着那个尚不懂生为何物死为何物的小东西,略见尴尬的的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带了她来是为了让虢明胭放松警惕,好让他明白你有娇妻幼儿,不会冒险救我出去呢。”
大长公主在旁扑哧笑开:“倒也是原因之一。傻子,你大哥是什么人物?十四岁就驰骋沙场上阵杀敌的骁勇战将,这点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技巧,还能难得到他吗?虽说我们宁国现今只能与虢国平起平坐,够不上强取豪夺的资格,但只要你放宽了心跟我们走,我们就一定会接你回去的。”
我静静垂下头,不言不语的沉思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房间里片刻不见动静,只有樱桃咯咯的笑声不时传进耳边。
不一会儿,门边悬挂的珍珠帘子便微微响动起来,我抬头看过去,纪大学士拿着扇子,人未到声先扬:“没事了,没事了,我打听过了,尉迟不过是醉酒以致殿前失态而暂时被关了禁闭而已,不妨事的。”
冰麻的舌尖这时才有些反应,我起身对着纪大学士拜了一拜:“多谢老师出手相帮。”
“唔,别乱说,我可没帮你什么。”纪大学士慢条斯理的摆摆手,坐在椅上道,“反正昨晚咱们玩的是个小游戏嘛,何必搞得如此尴尬呢?我已经入宫见过尉迟了,他也表明会认错的,想必要不了几天就会解禁的。倒是你啊,花生,走哪儿都不让为师省心,我听虢国皇帝说,你打算在宫里头举办什么劳什子晚会对吧?”
“嗯,这不表示对你们的热烈欢迎么,就弄个晚会助助兴。”
纪大学士收了扇子,抵住下巴道:“举办晚会的话,宫里头应该就会很热闹了吧?当乱不乱,不乱则乱……长生啊,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妙的法子。”
纪大学士突然拍掌叫道,把小樱桃吓得登时哇哇大哭,大长公主一面哄着,一边推搡着我往外走:“咱们出去吧,他们男人有话说呢。”
我低头看了自己的一身女装,又抬手摸了摸胸前的两颗苹果,黯然说道:“其实……我也是男的啦。”
宁冰焰面色一僵,赶紧打个哈哈一笑而过:“哦呵呵,快看,樱桃一出门就不哭了呢。”
我无力的耷拉着双肩,好吧,你们愿意商量什么偷梁换柱暗渡陈仓的把戏就商量去吧,反正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要走怎么着也得跟虢思渺走啊,那死孩子还夺了我一万两银子呢,就算我们平分,下半辈子也吃喝不愁了啊。
从使馆出来,被我留守在外头的侍卫几步跟上来,紧随在我后头,看来是接到了上头的旨意。我也不与他们多计较,谁爱跟着谁跟着,薪水又不是从我这头出,****的哪门子心呢?
入宫后难得有心情去给太后请了安,虢明胭下的好功夫,太后面前竟是一点破绽没漏,丝毫没有把畅春园里调戏宫妃的那档子事放在心上。见着我主动来请安,太后还有几分高兴,命人在她面前放了一张小杌子,示意我坐下,一处闲谈了几句。
聊到欢喜处,太后还犹为可惜,直说以我的学识容貌,当了宫妃虽不算委屈,毕竟不如正经的王妃来的体面。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有点要撮合我与虢思渺的感觉,我心里突突直跳,想着万一哪天这副假面孔穿帮了,太后她老人家还不得操刀砍死我啊,明明就厌恶够了短袖龙阳之癖,到头来还是差点把他儿子跟一个男的绑在一块儿了。
江凌玉从前头过来,带了几个宫人捧着冰镇好的西瓜送给太后尝鲜。见我也在,惊讶的神情与大长公主不分伯仲,碍于太后在跟前,她也不便细问,就拿了一块西瓜凑近我跟前说:“昨儿晚上跟皇上吵架了?”
我接过西瓜啃了一口,嘟着嘴戳穿她阴暗的小心思:“合着你昨夜没睡,就等着看我们俩笑话是吧?”
江凌玉切了一声,抬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随太后一处坐着,聊些体己话。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据江凌玉说尉迟已经被遣送回使馆,没受多大委屈。我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没再去使馆看个究竟,依旧每天往畅春园里头跑,和虢思渺一块儿厮混。
下帖的那天,是我亲自写的请柬,纪大学士、长生、大长公主、太后娘娘、江凌玉、虢思渺,一人一张写的分外认真,虢明胭在一侧原本翻阅着虢国明都各衙门呈上来的公文,看我写了一上午,便凑趣着要我给他也写一份。
我无奈又拿了几张海棠花笺,规规矩矩的给虢明胭写了一张邀请函。他拿过去看了看,说:“我倒不知你竟是写得一手好字呢。”
我怔忡着提起了笔,经久不见落墨,低头看向写完的那几张,字字清瘦,体势劲媚,骨力道健,那熟悉的撇捺横勾,无一不是华生的印记。当年,可是他手把手教会了我读书写字呢。
心下莫名惘然,数了一下请柬的张数,偏偏漏掉了尉迟的那一份,思量许久,我终是写完请柬之后添了一行:不如归去代问六哥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