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生、王二田都围上了担架。
王二田看到伤病员干渴的样子,比自己挨刀扎还难受。他仰起头,看着山上的又一个涧槽水口,它在不远的半山上边。他看见一个红军战士向第二个水口爬去。
一声枪响,撕裂了干燥的天空,那个正在向上爬行的同志全身猛地往起一立,又倒下去,顺着山石滑下来。
山腰上,不断地响着稀落的枪声。
李冬生猛然抬起头,看见那个别的连队的战士牺牲了,尸体在滚着。又听见伤病员呼水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再看看王二田那种满脸仇恨盯住山上水口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难过地、带着歉意地俯下身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着担架上的伤病员们:
“同志们,再忍耐一会,我会想办法的。”
何珠抱孩子走来了。孩子显然已经长大了许多。何珠在担架前边来回地看护着。不时俯下身去安慰着。她把蔡家瑁送来的六片八卦丹和自己保存的几片磨成了粉,用一张纸盛着,托在手里,在每一个伤病员的口里送上一小撮。她自己却不断地朝伤病员们说:“吃一点吧,我早吃了一撮了。”她看着伤病员们的眼睛瞪着,嘴唇闭着,咬住被角,忍着渴,忍着这难熬的渴……她想,如果可能的话,她决不会有一点点犹豫地牺牲生命,来为这些同志换取到哪怕是一桶清水。
何珠的身体虚弱了。生下孩子不久,在抢渡金沙江的时候就遭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困难,紧接着又顺着江,爬了这么些天的山,由云南走到西康,由春天走到夏天。她只是在走啊,走啊……。她没有什么可以谈得上营养的食物。有时,连一块仅有的糌粑也尽先给了伤病员。她是医生,掌管药品的,她却将药全部用在伤病员身上,她连一小片为孩子增强骨骼的钙片都不肯吃。她的娃娃虽然也依照自然的规律长大了许多,可是却那么惊人的苍白、瘦弱。小孩子吸吮不到母亲的充分的乳汁,常常是贪婪地吞咽着青稞麦子熬成的忽稀得像水、忽稠得像饭的粥。
这困难的1936年啊!敌人给革命,给红军,带来了无比的困难。连幼小的娃娃也毫不例外的忍受着这些史无前例的困难。但是,在工农红军中,每一个红色战士都清清楚楚地了解到:用血汗来克服困难,用战斗来回答战斗,用意志和革命信念来组成的钢铁般的整体。这样,得到的将是胜利,将是人民子孙万代的幸福。
何珠抱着孩子,从伤病员的担架旁站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李冬生。他正默默地站在担架前面。何珠便走过去,担心地看了看连长那副瘦下来的身体说:
“李连长,伤口好了吗?”
李冬生随便地笑了笑说:
“早好了!子弹打过去,不过是凉快凉快么!”
何珠看着李冬生,便想起了弟弟何强,便问:
“我弟弟在你们连里帮助工作吧?他怎么样?我怎么没看见过他?”李冬生怔怔地看着何珠,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你怎么了?”何珠变了颜色,急急地问:“何强牺牲了?在哪里牺牲的?是过江的时候么?”她的眼眶登时红了。噙着两包眼泪,盯住了李冬生,好像希望从李冬生那里得到更好些的消息。李冬生摇了摇头说:“没有牺牲!”“哦?那他……哪里去了?”“在江南岸就掉了队。”李冬生难过地说:“没有他的支援,我们刚攻下的山头就叫白军偷袭了。结果,何强、王大田、孙英……被白军包围了……”
“什么?那还不是牺牲了?”何珠脸上发白,紧攒着手,娃娃在她手里,憋得哭起来。
“我带着人找遍了山南山北,可是都没有他们的尸首,他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有。我想……”李冬生盯着何珠,到底说了出来:“我想,不是被敌人俘虏,就是还活着。”
何珠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李冬生,不说也不动,停了半晌。
“何医生,你怎么了?”李冬生紧张起来,连忙问着:“不要太难过了啊!”
何珠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便又严肃地问着李冬生:“李连长,我们用什么办法能搞到水?嗯?我们都要对活着的同志负责啊!”
李冬生看着何珠,暴躁地说:
“我去请求政委,攻下山头来,这些藏人也欺人太甚了。”
“我和你一起去请求。”何珠说:“不过,陈星兆啊,他有他的主见。”
“你当然比我知道他,”李冬生看着何珠:“你得帮助我要下这个任务来!”
这时,有一个骑兵,莽撞地从担架队旁奔驰过去,马蹄荡起了干燥的尘土。骑兵看见了李冬生,又突然勒住马,在马上晃荡了一下身子,喘吁吁地问:
“李连长,没看见政委么?”
“前边!”李冬生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也没出!”骑兵催马奔到政委陈星兆面前,翻身下马,向政委敬了个礼。紧接着从肩头上非常慎重地取下了一个行军水壶,双手捧到政委面前,说:
“政委,这是我们全连的心意!”
陈星兆看了看水壶,问着:
“部队呢?”
“在前边。”
“找到水了?”
骑兵摇摇头说:
“没有,暂时还没有。藏人卡住了水口,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陈星兆点点头,接过水壶来,摇了摇。听得出来,壶里只有半壶水,要是自己一个人喝么,到满够解渴的了。政委珍贵地拿着水壶,拍了拍骑兵的肩膀,又将水壶往骑兵手上塞去,摇着头说:
“拿回去,给连里同志们喝!”
骑兵连忙退后几步,抿着干涩的嘴唇,翻身上马。他骑在马上,抓住了缰绳,看着政委,激动地说:
“政委,全连的意见,首长身体更重要。”骑兵催开马,叉勒住了缰绳,转回头去,亲切地说:“政委,你不比别人,血都快流于了。看你瘦得不成样子了。”
骑兵立在马上,扬起手,挺着胸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拨回马头,背向着政委,俯下身来催开马。这时,在骑兵的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表示不渴的英雄气概的神色一刹那变成了毫无掩饰的焦躁、痛苦和疲乏。他猛夹着马肚子,马喘着气,小跑了几步,又搭拉着慢步子走去。
政委拿着水壶,正在沉思。他的嗓子好像在冒烟。他不渴么?渴啊!他却不想——不,不会去喝这点水,他看着水壶,物色分水喝的对象。
何珠抱着孩子恰好走过来,她看见瘦瘦的陈星兆,眼里闪出了又喜又忧的光。喜的是,她看见了她所想念的爱人;忧的是,陈星兆又瘦下去一个圈圈,站在那里,很像一副骨头架子。除了他是自己的爱人之外,他身上所负担的责任更大啊!人民更需要他啊!而她又怎么能失去他呢?作为职业医生,她不能不对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爱人担心。何珠在迷惘地想着,走近了陈星兆的身旁,说:“你也在这里?”陈星兆突然看见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的妻子,消瘦、苍白,一条皮带扎得腰杆成了青竹竿那么细。怀里抱着一个以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子。他看着看着,渐渐恢复了正常。便走近了一步,扶着何珠的肩膀,打量着她说:
“你又瘦了。”
“你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何珠闪着责备的眼光。
陈星兆笑了。他抬起头来,看见李冬生、王二田也站在一边,更爽朗地笑着说:“是瘦了,一瘦,就更精悍了。爬山么,更合适些。”
陈星兆的话并没有引起别人的笑来,他便将胳膊上的绷带往上一提,笑着说:
“哕,这家伙是突围时生的么?”
何珠捧着娃娃,递到陈星兆面前,带着母亲所特有的骄傲,笑着说:
“你看,咱们的孩子那对眼睛,真像你啊。”
陈星兆亲吻着那瘦小的娃娃,笑着说:
“嗬,我的儿子……”
“是闺女。”何珠更正了一句。
“一回事。”陈星兆一只胳膊抱过娃娃来,笑着说:“小家伙,看看这些红军叔叔,都是些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啊!你看看大山、金沙江,都让咱们踩在脚底下呼……小家伙,你懂的事可不算少了,谁家的娃娃有你这么大的旅行瘾哟。”他舒展了眉眼,大笑起来。他摘下肩上的水壶,递给何珠:“哕,这里有点水,你可以喝两口。”“不,我不喝。”“不渴么?”“渴!”“那为什么不喝?”陈星兆将水壶硬递过去。何珠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亲切地说:“这水,该你喝。”陈星兆摇摇头,把壶盖拧开,说:“你不喝,给孩子喝!”何珠抱过孩子来,躲过去,孩子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不,不给她,我有奶。”何珠转过身去,回过头来对陈星兆深情地说:“我得走了。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就像你关心同志们那样。”说着,她抱了孩子,朝担架队走去。
陈星兆拿着水壶,看看何珠瘦弱的背影,呆了一刹,就朝王二田说:
“来,你喝两口,然后,交给何医生,叫她喂伤员。”
“政委,我可不喝!”王二田急忙分辩着,而且表示出自己本来就不是渴得要命。
“喝一口!”陈星兆说完这句,就走开了。
王二田双手捧着水壶,怔怔地:
“政委,你……一口也不喝……”
政委头也不回,朝小路上走了。
王二田晃了晃手中的水壶,看看前边的担架队,撒腿就跑。
在担架旁边,何珠正抱着孩子发怔。孩子在她怀里微弱地哭着,而且声音颤抖、细弱。何珠惊慌起来,双手捧起娃娃,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张开小嘴而又哭不出大声的孩子。她痛苦、失措地呻吟着:
“小家伙……你怎么了?……乖乖……”她急得不知所措。忙将娃娃的嘴塞到根本缺少乳汁的乳头上。
王二田捧着水壶跑到了。他跑到何珠身旁,说:“把孩子给我。”
“怎么?”何珠递过孩子,奇怪地看着王二田。
“喝两口,这是政委的命令。”王二田递过水壶,说着。
何珠木然地接过水壶来,自言自语地:
“命令?”她拿了水壶,就朝伤病员们走去。
王二田抢上前一步,说:
“何医生,先给我喝一口吧。我受不了啦。”他抱着孩子,低着头。
何珠停下来,默默地将水壶递给他。王二田喝了一口,看着何珠,点了点头。何珠拿过水壶来,摇了摇,一句话没说,朝伤病员们走去了。
王二田紧闭着嘴,看着何珠转过身去,等她刚刚走开,就连忙捧起娃娃,自己低下头,偎到娃娃的脸上,轻轻地把嘴凑到孩子的那干干的嘴上。水,一滴滴流入了孩子的嘴里。孩子张开小口,贪馋地、巴搭巴搭地大声吸吮着。
孩子在王二田的怀里闪着小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红军叔叔,发出了清朗的笑声。
王二田抿着嘴唇,他那紧张、痛苦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他也天真地笑了。
战士们好像已经忘了难忍的渴,都围上了王二田。从他手里接过娃娃来。在这些战士们的脸上,都有着娃娃般的纯真的笑容。
红军的幼芽——小娃娃,在战士们的手中小心地传递着。
何珠捧着水壶,含着眼泪,用颤抖的手将水壶盖子拧下来,轻轻送到伤病员的口里。当她听到娃娃笑声,不由惊奇地看见王二田正在低头喂她的娃娃那一刹那。在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把水壶里很少的水,分给每一个伤病员。她向每一个伤病员微笑着,安慰着:
“喝一点,先喝一点,好同志。”她看见每一个伤病员的眼睛里都有一股感激的光闪向自己。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周身跳动。她因此而感到欣慰,忘掉了苦恼。她从最后一个伤病员的担架旁边站起来,猛一抬头,一阵晕眩,她刚刚要抓住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软,栽倒在担架旁边。
王二田一下子蹿过来,一把扶起何珠,一手抱过其实已是空空的水壶。吃惊地叫着:
“连长,连长。”
李冬生赶过来,蔡家瑁也急忙跑来。
“看着何医生!”李冬生朝蔡家瑁叫着。
蔡家瑁蹲下身子,听听何珠的胸口,急忙掏出挎包里的针,在何珠的胳膊上打了一支强心针。
“怎么样?”王二田还扶住何珠。抬起头来,着急地问。
“渴昏了。”蔡家瑁擦着针头,叹了口气说:“就会醒过来。”
王二田和李冬生都长出了一口气。
何珠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扶着她的王二田,含着泪,笑了笑说:
“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孩子。”
王二田不听还好,听到这里,难过地回过头去,默默地看着不远的山上的水口。水是这么近,人们又这么渴,为什么不下命令攻下这个山头呢?要有命令,第一个冲上去的会是自己。就是牺牲了,也要用尸体挡住水,叫它流下涧槽,流到红军眼前。
涧槽被搬开了一节,水在山石上流着。涧槽下边,倒着几个被打倒了的红军战士。
远远的山腰间,人们攀登不过去的地方,金沙江奔腾咆哮着,这是多么引人的水啊!
这时刻,在山上的涧槽后面的岩石旁边,爬着一个拿枪的藏人。他满脸皱纹,胡子灰白,瞪着带了冷漠而仇恨神色的眼睛,盯着这山间的一批批、一队队的红军的行动。他讨厌一切汉人走过他们的家乡。他认为,不管什么汉人,只要来到藏族地区,不是抢劫,就是杀戮。对付汉人,只有用子弹、马刀。多少年来的流血教训,使藏人学会了和仟何敌人斗争。因此,不管你是红军还是什么军,只要是汉人,就要遭受到藏人奋不顾身的反抗。而那时的藏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到红军是什么样子的汉人呢?
几个红军已经倒在这个老藏人的眼前,但是,他还是隐藏在岩石后边,静静地监视着红军的行动。
李冬生尽力盯着山上的举动。他也看见几个其他单位的战士怎样爬上去,又怎样中了弹、倒在那里。他也看见山上飞散了的水流,急得咬牙切齿。他抓住了枪带,眼前好像闪出了张孟华。他想起了留在老百姓家里养病的指导员。若是指导员也在这儿,他会帮助自己解决这些痛苦的。但是,指导员并不在这里,而在这里的是渴得危险的伤病员,是自己的战士,是渴昏过去的何珠,是渴得厉害而又不懂事的小娃娃。而山上,倒着的是同志的尸体。水却漫山飞散了。李冬生的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像有几十把尖刀在刺着肺腑心肝。他心烦意乱,心如刀绞,猛咕叮地从地上站起来。严厉地盯着蔡家瑁说:“看守机枪!”他抓起了盒子枪,插了插腰问的手榴弹,向山上爬去。
蔡家瑁看到这般情况,吃惊地叫着:“连长,连长,你上哪里去?”
李冬生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径直往涌向水口的山上爬去。
王二田听见了蔡家瑁的惊叫,抬起头来,立刻看见了连长的行动。他登时浑身紧张起来。他意识到连长是什么打算,是在冒着什么样的危险。做为一个战士,革命的责任心和爱护首长的心情都闪电般地涌上来。他飞快地朝山上爬去,拉住了李冬生,大声地喘着气,瞪着李冬生,急促地说:“连长,怎么往那边去?陈政委叫你呢。”李冬生停了脚步,严厉地盯着王二田的眼睛。王二田的眼一眨都不眨地迎住了连长那种热辣辣的、严厉的、探询着的目光。
李冬生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紧闭着嘴,默默地走下山去。
王二田紧紧地跟在后边也走下来。
李冬生将枪插到身上,走了。他只有请示政委,而且,请求他批准自己带领连队向山上进攻。
王二田站在蔡家瑁身边,看了看连长笔直地顺小路去找政委了,便连忙蹲下身子来,悄悄地拉了拉蔡家瑁,说:
“小鬼,提上水桶,到涧槽底下等水去。”
“什么,水能下来?”
“老王说水能下来,龙王爷龙王奶奶也得服从命令听指挥。”王二田找到水桶,塞到蔡家瑁的手里。
蔡家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接过了水桶。
王二田从身上摘下步枪,挂在蔡家瑁的肩上,从腰里拿出那只剩了一把带刀鞘的尖刀,把尖刀拔出来,在山石上蹭了几下,又插到身前的皮带上,朝着蔡家瑁笑着说:“我这刀是祖传的宝刀,刀鞘子你拿着。本来我有两把,上次,给我哥哥指路,我用了一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还能看得见他不。”说着,便将刀鞘交给蔡家瑁,自己却呆呆地怔了一刹。他这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没有条理的,没有头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