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先前那婆子夫家姓胡,做了几十年胡大娘子,倒叫世人将她本姓给混忘了,如今只管唤她胡老娘。她青春时穷门破户的挨穷,缺吃少穿的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文花用,很是受了些无钱的苦楚,谁成想倒教她生了个会挣钱的儿,钻营着于镇上开起间杂货铺子,铺子后两进居家的宅子,将老爹老娘俱接来镇上供养,一般也是过的吃喝不愁,穿用难尽的日子,也算翻了身。然她那吃肥丢瘦,搂一文钱便能滚几片崖的悭吝性子总不曾改得。
胡老娘着花氏堵住话头,待要走又舍不得走,待要买又舍不得买,总也挪不动脚。犹豫间便叫数条肩膀撂出老远,气得她扶住挤歪的额帕,嚷道:“挤甚挤?饿死鬼投的胎不成?”
“扑哧”几声头里有人嗤笑起来:“也不知说的谁?连人碗底都恨不能舀来舔食干净的人,倒有脸说这话,可见惯是个打嘴现世的。”
婆子虽说素来脸厚,然而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教人揭了海底眼,说不得将一张黑面憋得紫涨,拢袖要赶上来撕嘴,口里骂道:“放你娘的臭屁!有出息的便伸脸过来,看不撕了你那**嘴!”
幸得人群里几个汉子将她挡住,明是劝暗是讽道:“老娘,区区四文钱不值当动这样大的肝火。此处人又多,嘴又杂,拉扯起来若是撕脏了衣裳挂落了首饰,那时可就难说清了。”
眼瞅着有个开张大吉的兆头,花氏生怕让根搅屎棍子搅坏了,心头将个胡老娘咒上百遍不止,还不得不出头做个和事佬,忍着肉痛道:“这老人家一把年岁,还请诸位体贴些则个。如今蒙诸位青眼,奴家仍旧再拌几碗不消花钱的出来,大家万莫要嫌弃。日后还要靠诸位时常照拂才好。”
众人听见又有不要钱的吃食,俱喜笑颜开的歇了与胡老娘计较的心思享用起来。钰娘瞧见于人群后扒拉空子,磨脚踮尖打望的胡老娘,既怜她年老又轻易不想得罪人,便与她招手道:“婆婆,快过来尝尝,冷了怕有些腻糊。”
胡老娘哪闻得一声儿,霎时将先时的种种俱抛洒了,着急忙慌的便要拨条口子钻将进去,哪晓得袖口却教人扯着了,狠挣几下也没挣脱,气吼吼的转身待骂,这才瞧见原是她大孙子来了。
胡老娘见了他便似见了凤凰一般,回嗔作喜道:“原是祖母的乖孙,赶紧的,这家的土豆倒是新鲜,快随祖母去尝尝,赶快赶快。”
胡进本是逛来前街买面吃,面才食得半碗便听得胡老娘又为着吃白食与人争口舌,深觉胡老娘太不与他家长脸,将半碗面撂下便疾步过来了。此时瞧她小眼薄皮的丑态,由不得眉头皱作个斗大的“川”字,怒冲冲道:“祖母,家里并不少你老人家花销,何至于出来捡这等便宜?这人来人往的多是熟识,吵的世人都晓得倒好说我们是马屎皮面光,内里一包糠哩。我若是随你去湊这个热闹,学里的同窗个个都得笑话我丢脸,日后我怎好与他们结交!区区四文钱一碗,孙儿买来孝敬你就是。”
胡老娘乍听还有些气鼓气涨,傻子才有便宜不捡呢,再说凭你家里有金山银海,花用一个便少脱一个,还得省来放家里摆着才是正途;待听得胡进说坏了他与同窗的结交,吓得甚气都泄了。胡进才得十四便已是个正经经的童生,她还等着过一二年挣个秀才的祖母来做哩,忙不迭地趋着胡进回去,口里道:“算了算了,既与我乖孙有妨碍,还是早早离了的好。有那个闲钱倒不如留着你学里花用。”
胡进虽是胡老娘的亲孙,性子却未曾学到她半分,惯是个出手撒漫的,打小又养成个说一是一的霸王性子,闻言如何得依?将个脸拉得老长道:“祖母且等着。”言罢挨着人踱拢摊前,与花氏道:“婶婶,各样口味俱来上一碗。”
了不得,三碗土豆便要十二文铜板,添补三文便可割斤猪肉打牙祭,胡老娘心尖尖儿都刺疼,撵上来扯胡进道:“进哥儿,老婆子哪里吃得下三碗?莫与人说笑。”
“你老人家吃不下还有我爹妈呢。往日街上也没见卖这个,如今拿回去正好尝个鲜。”胡进无谓道。
“老身出门一不曾带碗二不曾带食盒,如何提将回去?且算了罢。”胡老娘也有几分急智,嘴皮上翻下合便寻着个上好的借口。
玥娘正瞧不上胡老娘,晓得她是舍不得花钱,便存心气她,故意做出个烂漫的笑面,道:“婆婆,我们倒是有碗,俱是崭崭新的,今儿还是头回拿出来使呢。你老人家若是需得装用,尽管拿去使,只需得给点押金,待碗还回来便将押金尽数退还如何?”
“甚?”胡老娘旦听说钱字,便如有人拿利刀剜她的心头肉,转瞬便将胡进先时的话忘了,把两只眼睛瞪得桐子大小,尖声道:“借个碗也要使钱,你们定是穷疯了的,老身就不该来照顾你家生意。”又去撺掇胡进道:“老婆子有钱买甚么使不得,她那点子东西哪值得这么些钱,进哥儿,快走罢。”
玥娘一双杏眼上上下下扫了胡老娘两圈,把头点得几下,故意露出些果然如此的眼色,越发笑道:“也是,我家的东西于你老人家而言着实贵了些,只得劳烦你去买些值得上四文钱的东西了,慢走不送呀。”
那笑容又灿烂,神态又娇俏,一颦一笑皆有几分动人。若等身量长成,哪怕荆钗布裙的装扮也算得朵又红又香的玫瑰花了。胡进甚少见着这等爽利泼辣的少女,难得还有几分美貌,忍不住便多瞧了玥娘两眼,耳根子就泛几点红上来,半晌醒过神来才悟得自家遭人看轻了,玥娘早不耐烦理他两个,自招呼他人去了,顷刻将张白面羞得鲜红,又不好意思再去玥娘面前现眼,又不好意思赓续与胡老娘啰皂,垂头自钱袋里数出十五文来递与花氏,瓮声瓮气道:“婶子只管听小侄的,另借三个碗装盛,押金我一并付了,用完即便还回。”
一则旁人拿蔑视的眼色刮脸,二则胡进面色不周正,胡老娘总算醒转来伤了孙子的脸面,不得不将拉扯他的心思歇了,眼睁睁瞅着钱长腿往外跑,火气便涌上来堵嗓子,躬腰驼背的咳得一阵儿,刚觉得喉咙干痒得好些便巴巴地与花氏道:“大娘子,添头可得多给些。”
花氏笑应了。她头回做生意,似客人要打包却没带家伙什这等枝末小事,半点没料想过。若是熟客,白借与人家也是行的,然若遇着胡老娘这等没脸皮的,那碗借出去便好似打狗的肉包子了。幸得玥娘见机快与家里出个好主意,既不至于得罪人,又不至于糟蹋碗盘。花氏一门心思要把胡老娘这尊瘟神稳稳当当的送走,也不指着挣她几个钱了,三碗俱盛得冒尖才罢。
胡老娘这才露出几分喜色,嘴里又絮叨道:“大娘子,你家这碗也着实小了些,若能换过说不得老身日后要常来照顾你家生意。”
花氏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再与她歪缠几句怕是要忍不住啐她两口,忙将钱塞与唐远之,自去照管旁人。
唐远之便与胡进道:“小哥,着实对不住,我这里一没篮子二没食盒,只得劳烦你端回去了。”
胡进谢过他,自端两个碗转身便走。胡老娘着了慌,将剩下的碗端着去撵他:“进哥儿慢些,当心脚下!”
玥娘偏在后面与旁的客人说笑:“实在这婆婆才是做买卖的料,一把算盘打得太精了些。”
胡进远远的听了个真,只羞得见个人都似在咧嘴笑话他,越发添了恼怒,如何肯等她?恨不能脚底生对风火轮出来,转眼便躲得不见了人影。胡老娘端个碗在后面跟让狗撵了似的去寻他,也不消再说。
就有些舌长的客人拿胡老娘做个嘻笑谈资,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没个停歇。玥娘恼她脸厚,听人将她贬至泥里去,虽不至于附合,到底立在旁边笑得眉眼俱开,亏得钰娘寻它事将这话岔开了,才算将此篇揭过。钰娘便寻个空隙劝玥娘道:“大姐,上门即是客,何况俗语说得好宁得罪君子,莫告罪小人,随他如何歪缠我们也是好言相待的才好,免得遇着些心眼比针眼细的与我们寻麻烦耽搁生意呢。”
好容易客人走光了,花氏才得空坐板凳上歇脚,闻言长叹道:“为着这么个老虔婆,奴吃亏不说,还生生怄得一肚子气,才先气得我险些大口啐她。要我说便该似玥姐儿一般臊她一脸灰,看她日后还有脸来占便宜!”
玥娘听见这话便得意地戳钰娘额头两下,哼道:“我才不似你一般做个软脚虾呢,我待她已是十分客气了。我们的东西并不少人买,谁稀罕着她上门来么?她倒好,面皮厚的以为少了狗肉不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