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路四口人紧赶慢赶,好歹辰初到了镇上。霞光才得初洒,沿街的早市上已支起一长溜摊子,甚油炸桧、咸甜豆浆、糖油果子、锅盔灌凉粉、蛋烘糕、包子馒头、抄手馄饨与汤圆索粉等等色色齐全,就连烤土豆的摊子也见着两三个。背篓挑担赶集的,提篮端碗买早点的男女老幼推来转去,将条两丈来宽的街面挤得水泄难通,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那份喧天的热闹着实好生难叙。
唐远之头回出来做营生,哪来甚固定摊位,再兼去得有些晚了,大半条街都已教各色推位占满。说不得让花氏先顺着占个位置,自个儿到亲戚家里搬推车等物什。四口人张罗了一柱香的功夫,好容易才将摊子支撑起来了,恰巧挨着个卖锅盔的老娘,你来我往的打过抬呼,也算相识一场。
钰娘与玥娘相帮着抬桌摆凳,生火引炉,洗碗切菜,总没个停歇,忙忙碌碌地倒衬得唐远之与花氏两个贪闲起来。
“你们且过来歇着,本是些许小事,我与你妈便能收拾妥贴了。”唐远之招呼她两个道:“难得来赶集一回,你姊妹们四处去逛逛,瞧个热闹也是好的。”又催着花氏与姊妹俩一人两文钱买零嘴。
花氏轻啐他一口,一面将切好的土豆条倒入水桶里泡着,一面道:“我们今儿是来找钱的,可不是来花钱的。如今一个铜子儿没进腰包,倒得可劲往外倒。你有钱你自出,奴是没有的。”
唐远之当众叫花氏一噎,多少有些恼了,骂道:“这婆娘!”
玥娘见状便嘟囔道:“妈就是小气,不过两文钱也舍不得与我们花用。”
还是钰娘于一旁打个圆场,笑道:“这生意本就是我们姊妹的主意,如今只是不得不占了爹妈的本钱,说来爹妈才算来帮忙的哩。既如此,哪有主家去逛,单留两个秋儿操持的道理?”
花氏与唐远之俱让她逗得咧嘴笑个不住,便是旁边的老娘听进耳里也叹道:“这丫头一张嘴可够利索!可见素凡是个极有主意的,你两个着实有福哩。”
花氏此时深喜钰娘贴心,点头顽笑道:“那妈可等着你与我发工钱了,未知几两银子一天哪?”
钰娘越发要凑趣哄花氏高兴,也笑道:“你老人家且放一百个心罢,几两没有,几个总是有的。”
玥娘斜她一眼,不忿道:“就得数你贫嘴多舌的。”晓得出去闲逛是没了指望,遂熄了这等心思,与花氏问道:“妈,既不许我去逛,我们说不得专心买卖罢,只你瞧瞧这半日的功夫连个问的人也无,这可怎么好?”
可不是,前头大半条街面上各色食摊散发出的氤氲烟气笼得人挤人赶的,后半条街却只得零零散散些许人,惯常摆摊的还得些熟客,似她家这等新来的半日都不得开张也是常事。
不说还罢,这一提花氏便禁不住有十分的愁烦,抱怨道:“全副家私俱投于这上面,若卖不出去瞧你们如何处置?总得教人给笑话死!”
唐远之说不得要宽慰她几句,劝道:“莫总是如此急躁,凡事总不过难在开头,此时说丧气话着实早了些。”
钰娘这功夫早就四下眺望巡视一圈,心下已有了算计,谋划道:“爹,您瞧许多摊子虽小,却都做得一个招牌。主顾老远瞧见便晓得他卖的甚,我们却是头回做买卖甚也不懂给误了。如今现做招牌是来不及的,不若你老人家放开嗓子吆喝几声,妈再每样口味做得几份送与人品尝,也不要钱,若是客人尝了是好的,自舍得花钱。”
花氏先还心痛白送东西,十分不肯,倒将钰娘埋怨一通,只说她人小不懂事尽出些馊主意。谁家做生意是白送人的?
玥娘细想这主意倒觉得有几分可行,只是瞧着钰娘挨骂,她便不好再去触花氏霉头,只于一旁拿些诸如妹子还小此类的话语来劝解。
钰娘叫花氏念叨得差些存身不住,莫奈何与玥娘扮个鬼脸,道:“妈且再思量一二才来说我也不迟罢。”
倒是唐远之瞧着摆摊半日连只苍蝇也没见着上门,着实害怕耽误一日活计,连本钱也折了进去,打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将那舍不下鞋子套不住狼的道理与花氏翻来覆去讲了几遍,唾沫也险些说干,好歹教花氏肉痛的点头应了。
花氏还道:“若是今日的本钱收不回来,奴才来找你爷仨算笔好帐哩。”说着便烧锅热油炸将起来。
唐远之先还搓着两手发笑,不一会儿却犯了老难。他由来便是个爱惜脸面的人,叫他去打短工使得,毕竟少人瞧见;叫他帮忙支摊也使得,甚脏活累活俱可抢着干了;但叫他当众吆喝叫卖,兜揽主顾,迎来送往的他便舍不下脸去。任他在家想得千好万好,临了临了才晓得这好比赶鸭子上架,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也出不得声,说是千难万难也不为过。
花氏瞥见他那副难堪像,嗔道:“总是将张脸瞧得比天爷还大些,我们生意虽小却是凭本领挣钱,谁来笑你不成?。”
钰娘便上前推唐远之坐下,与花氏笑道:“妈哎,就别为难爹了。便教我与大姐嚷几嗓子得了,爹还是留与你老人家打些下手罢。”
花氏说不得应了,只是抱怨唐远之道:“瞧你还没两个丫头能干,未知你害臊不害臊!”
唐远之先松了口气,闻言也不恼,嘿嘿笑了几声:“娘子有事儿千万使唤我,总别客气。”
钰娘与玥娘便提着嗓子喊得几声:“卖油炸土豆喽,现炸现拌,麻辣五香糖醋,口味任选,先尝后买!”两把嗓子又脆又响,缭缭绕绕的老远俱听得见,就有些听着有尝头的婆子媳妇儿聚拢过来,将个小摊子团团围住。
花氏一样味道拌了一碗摆在桌上,又拿个盘子盛满指长的竹签搁在旁边,招呼众人品尝。世间人多爱吃白食,几个婆子面皮稍厚些,先不先地湊近碗前,捡起竹签戳土豆吃。不得不说花氏的好手艺,土豆炸得软硬适中,味道调得浓香爽口,又舍得放油,几个人咂嘴弄唇勾得人涎水嘀嗒的,有那面皮薄些的先时还抹不下脸面上前,此时见这些婆子眼疾手快的几下便吞进肚内半碗,也顾不得了甚脸面不脸面的了,一窝蜂似的挤上来争抢,不一时三个碗便见了底。
其间就有个婆子还咂巴着油嘴与花氏道:“大娘子,这许多人才弄这点子出来,总是你小气了。”
花氏哭笑不得,这婆子抢在前头,不用说土豆吃得不少,便连碗底的花生碎与大头菜也一颗接一颗的戳来吃下肚去,恨不能将个碗****得一干二净,可见是个头等爱占便宜之人。
和气生财的道理花氏还是晓得的,遂笑道:“老娘,我家实是小本经营,今日也是头回开张,才舍下些本钱与大家伙儿图个喜笑相逢。我们本也是乡下穷门困户的,出来顶风受雨寒热不忌的支摊补贴生计,虽则我家卖的不是甚精贵物什,也是费火费油费人费力的,诸位也请体贴些奴家不周到的地步。”
这篇话说得也算周到,有那想拿话挤兑她再盛出些不要钱的土豆出来的,话儿也不好出得口了。
花氏又笑道:“不是奴家夸口,我家的吃食一则干净,二则舍得放料,食剩的底料还可在家拌份儿小菜,价格也公道,恁大一碗才作价四文,还请大家伙儿赏个脸多少惠顾些。”
那婆子就把头一缩,嘴一撅,怪声道:“嗨呀,土豆本就贱相,你倒要卖四文一碗,好大的口气哩。”
花氏见她恁大把年岁,身上着的细棉衫儿,腕间套对绞丝金镯子,耳畔挂对明晃晃的金坠儿,并不像个穷的,哪晓得却是个抠搜,白捡了便宜不说,反再三的说长道短,就有些恼她聒噪,挣出个笑脸道:“老娘,油锅里滚了无数滚起来的,饶这样还得再添多少油,多少浇头才出得来一碗呢。现而今市面上油多少钱一斤?盐、酱、醋、葱、蒜、姜等等哪样又是便宜的?就这四文钱一碗奴家能落下多少到荷包里呢?实打实的薄利营生!奴瞧着你老人家也是享福受用之人,扒根儿汗毛都比我们腰粗,如何与我们来计较呢?想来是与我们顽笑的了。老娘若愿意照拂我们,说不得奴家多多给些添头;便是你老人家嫌贵也不着紧,如今我们是常摆摊的,你老人家便发善心与亲朋故旧好友面前多提及我们,想来总有几个觉得合适的,奴全家便先谢过了。”
说话明白,口齿伶俐之人本就讨世人喜欢,再则味道也爽口,价格也公道,便很有些婆子媳妇掏钱来买。世人通爱赶热闹,瞧着这摊子围一圈人,就有不少瞧稀罕的也跟过来,又听说味道不赖,倒有一多半舍得花钱的。霎时这个叫多放些辣米油,那个喊多放些五香粉;这个让多放些花生碎,那个让多搁些大头菜,闹哄哄的倒教花氏忙得差些到了跌脚打碗的地步。钰娘与玥娘相帮着又洗又切又炸的,唐远之只得赶着去擦桌子抹板凳管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