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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高山流水(2)

严公看过序文,拍案叫绝:“"风采如高岗风,珠玑如万斛泉,重振大雅,苦心构句,烂乎如金谷之芳春,萧然若山野之欲秋,使人把玩过日,几几海上移情耳!"若诗文平平,味同嚼蜡,能如此感其心乎?”

“自是过奖。余暂不欲刊行,待反复推敲且增补自谓上乘之作后再作计议。”

“四卷本足以厚重,且伍公皆验敲定,大可不必过谦!待吾细品,定有若干为"一家言"增色之作。日后,料有大作不断问世,当可续集!”

舜年一笑:“悉听恩师指教!”

二人倾谈良久,极为投机。

辞别时,舜年思忖:严公谈吐高雅,学识渊博,必有其它珠玑之作,何不借此求读,以取其才耶?遂曰:“恩师手头谅有其它垂范之作,请赐赏也!”

严公摆手:“敝作虽备刊行,然大不及爵爷之鸿制,爵爷如不嫌口涩,吾即抛砖引玉。”

遂转身入内,取出一摞书稿捧送舜年:“大献丑也!”

舜年欣受之。见是严公《濑园诗文集》,深鞠躬:“如获至宝也!待余赏心悦目后完璧归赵。”

“爵爷令余作序,如序成,当入此集也!”

舜年辞别,严公望送,久视那高大背影,不禁喟叹:“惜哉为王,若专为诗文,必文坛之泰斗!”

舜年走后,严公便细阅“白鹿堂”,其中有二首“虎”诗,令他反复咀嚼赏鉴,诗曰——

和羽伯复得虎韵

前虎久落陷,后虎复踵武。

嗟哉此迷昧,相续自投罟。

贪肠不自戒,摇尾亦奚取。

独杀不可专,樊笼两鉴汝。

搏得病虎作病虎行

长戈强驽莫惊奔,巨牙利爪已难掀。

斑文摧碎任棰击,此际岂复能决蹯。

当其横行求弱肉,众夫难遂况孤豚。

禄山初收三道节,淮蔡负隅守坚屯。

逆孽目中无天子,亦如黄公老见吞。

天道不可专独杀,要知凡亡楚未存。

今不两斗已自伤,垂头丧气寂无喧。

禄山肥盲元济梦,官家不用铁质顽。

君不见:

石头曾斩病王敦,天意助人除乱根。

诗中之"前虎","后虎",当是隐喻“西山寇”及吴三桂,极写其“巨牙利爪”、“横行求弱肉”的凶残。然“天意助人除乱根”、“要知凡亡楚未存”,尽管他们猖獗一时,什么“南明”、什么“大周”,仍象春秋战国分崩后作垂死挣扎之楚国一样,免不了灭亡命运!吴三桂之流,亦与历史上之王敦、安禄山、李希烈、吴少诚、吴元济等叛逆一道被钉在同一个耻辱柱上!严公暗赞:借物抒情,以情寓理,以理示人,撞人心扉!如此警世之作,非同游离世外,独咏风月花草之所谓华章也!

再阅其写景状物抒情诗,仅从其《山居》五首,甚感有王维之风,诗曰——

学得寻仙法,无烦一念中。

直觉诗难尽,还将画比工。

逡巡无事酒,斟酌喜花风。

静约烟萝月,残霞未敛红。

着眼天无限,无非静者供。

对云觅好句,临风认欢容。

鸟语杂分籁,溪烟淡著松。

辋川真景色,一半或堪踪。

一榻宜闲性,残书半日窗。

村农勤觅酒,熟客厌惊庞。

水落添清响,樵吟送远腔。

但能闲作赋,何必近三江。

带影寻溪上,闲心数泳鱼。

选藤充几杖,第石伴图书。

小出能频至,孤游胜索居。

虽云殊汗漫,自喜得常如。

性不欺云壑,情憨境自新。

山山堪作画,岸岸可垂纶。

兀坐琴三弄,闲吟酒一巡。

红尘都不染,即是古皇民。

严公暗评:笔触纤细,清新流丽,意境超脱,格调高古。尤“静约烟萝月,残霞未敛红”、“鸟语杂分籁,溪烟淡著松”、“水落添清响,樵吟送远腔”、“戴影寻溪上,闲心数泳鱼”、“性不欺云壑,情憨境自新”句,其精妙之描绘,今人顿添怡静闲适而心无旁鹜之感,足见一代土王既能驾驭高远,又能洞察幽微之襟怀。

再阅那酬唱之作,亦不愿掩卷。

诗人毛会建(字子霞),与舜年颇有交谊,作《寄容美田韶初》诗——

笑傲烟波一老伦,谁知天外有诗盟。

当年节度父而子,此日荆花弟与兄。

盖代才华人磊落,一家风格句纵横。

从今欲鼓渔郎棹,莫遣桃花隔风情。

田舜年奉和《寄赠毛子霞先生》——

江城风物近时清,为有奇人把袂行。

上客由来令楚重,仙翁端合作韩兄。

优游极浦兰舟远,缥缈高楼玉笛横。

谁道在山为远志,仅从天际望长庚。

严公点头:“盖世才华人磊落,一家风格句纵横”,乃舜年雄风也;毛公“欲鼓渔郎棹”以游“天外”,舜年欣答“仅从天际望长庚”,似盼星月一样而盼毛公入容,惺惺相惜,交谊之情,略见一斑!

严公阅其词,尤钟《喜迁莺.中秋登闻喜楼》——

微雨初歇,喜烟云洗尽,对影唯月,千山出萃,万籁声分,心事光明高揭。良霄佳境,双逢乐事,辉煌阀阅。

问嫦娥,何独今夜里趁人眼滑?风流安石久,南楼老子兴,复堪超越。对景挥毫,命体物骚,不愧一门百笏。风月狂挑吟担,江山养就豪骨,但愿得三万六千块,容光节钺。

好一个“江山养就豪骨”!正是这浩然之气,便有囊括天宇、光守土斧钺之想。太白《日出入行》有句:“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大块,乃宇宙也,溟涬,元气也。舜年“但愿得三万六千块”句虽出太白诗,然志向迥异,严公揣王者之风又见一斑。

“喜迁莺”词牌,常以四十七字填词,舜年所作一百三十字,谓“长调”,常人不知而严公熟知。

阅罢舜年诗稿,严公为“一家言”作序便更有了底气……

舜年感同身受,这点评诗文,需反复推敲,探其内涵,析其冏亮,常有难于自制一作。于是差日伦等送些獐麂、山鸡、蜂蜜之类以兹慰补。容美水稻稀少,仅太平情田洞前几百亩。骡马商队外采若干大米、糯米常供严公及其他汉友享用。严公受此殊遇,著述愈加勤勉。

将舜年诗词选入后,“一家言”计有田氏王族诗人群六代九大诗人精选之作三千余首,计十二卷。

绵亘二百余年的容美土司王族诗人群发端于明嘉靖间,其鼻祖为田九龄,后继者为田宗文、田楚产、田玄、田圭、田霈霖、田既霖、田甘霖、田商霖、田舜年。九龄字文寿,为田世爵第六子,极具天赋,小时邑外就读汉学,习诗,广交名流,著名之“后七子”的吴国伦对其极为赞赏,主动为其二十卷、二千六百余首之《紫芝堂诗集》作序,颂其“为诗冲融大雅,声调谐和,殆与七子相近”;田宗文,字国华,土王田九龙之子,九龄之侄。自幼极敏诗书,虽寿终“而立”,却有《楚骚馆诗集》刊行;田楚产,字子良,田九龙之孙,虽无诗集传流,却长于诗评。“一家言”专立一章;田玄,有诗作数集,前已提及;田圭,字信夫,田玄胞弟,有《田信夫诗集》刊行,舜年为其作“小引”曰:“叔祖信夫讳圭……沉重喜学,喜宾客而眈文雅,诗酒娱情,至老不倦。盖其性平易嬉游,诗亦似之,惟取适性不甚矜琢也。”田霈霖,著有《镜池阁诗集》;田既霖,著有《止止亭诗集》;田甘霖,著有《敬简堂诗集》;田商霖,字珠涛,号甫田,田圭之子,著有《田珠涛诗集》;田舜年有诗作数千首。

严公将入选“一家言”各诗一一点评,而后作《叙》曰——

高冈万里,其腹流为大海,海固山之余也。禹贡导水,各各人海,而导山止自积石。博望侯穷极天际,不知有昆仑。秦皇、汉武求异人于海上,概无所得,不解搜奇探秘于山中。礼书所云:宝藏兴焉,未之思耶,浅之乎?古今人但乐其发耳。唐人有云:始知世上客,不如山中人,殊有旨也。吾楚气薄于洞庭之东,而西南九嶷二酉为坟典、丘索所依。对峙者,容阳诸峰,人迹罕通,雁飞不到,而田氏世守其中。自汉历唐,迄今千百年,列爵分土,阶极公孤。勋纪琬琰,风景山河,不与人间沧桑同换。望气者,谓此中人语,不足为外人道矣。乃田世集异书产词人,与天下诸名家唱和。忆自嘉、隆子寿先生与吾邑孙氏云梦山人,颉颃王李。继起者,太初使君家声益振,有丈夫子三人,长双云,次夏云,又次特云,古称三珠不啻也。特云坐上常满,刻烛成诗,迥绝一时。今韶初使君,其家嗣也,克昌世业,刚大塞于天地,而诗文又冠绝古今,卷帙盈笥,烂然如万花谷矣。爰辑高曾以来,旁及群从著,为《田氏一家言》,嘱予题序。展览一过,真堪与坟典丘索竞爽千秋。自晋王氏七叶,人人有集,遂为江左望族。今田氏乃更多且久矣。陈音之射,渊源远古,授受五世。而越女之剑,于广漠无人之境,忽然得之,不知从何处来。田氏之阔绝寰宇,各立机杼与剑同,而历代沿习,世擅雕龙,与射同,皆兼之矣。古人章惟萧梁一门,著录最盛。其源自汉初图籍,迄今繁衍人间,博奥永世,诗书之泽千百年如一日,天之所以与田氏者,岂偶然哉!予束发景仰,欲至不能得,如方丈然。年垂八十而得尽窥笥藏匪但观海,庶几宝山满载,博望侯输严子远矣。

作罢序章,严公松了口气,小饮几杯后,便昏昏入睡,梦里见“一家言”各主纷纷来谢,皆言己之敝作宜少,他人力作宜多,如舜年之谦。一觉醒来,甚感前序意犹未尽,亦不删增,而作《又叙》——

天下自守相外,列爵画疆者,十五都会,所在有之。独容阳田氏动人想慕,如方丈在海中不能得者,为其阶极公孤尊,且大则然欤。抑藩屏王室忠贞世笃,太常纪勚,玺书世珍则然欤。顾何以文人骚客瞻仰靡及,如梁菀建安词流辐辏,投止如归,各展所挟,以鸣得意,则一家言实倾人听睹也。予自崇祯壬午逐队武昌,则知特云先生以列爵攻举子业,偕诸生入闱,一时都人士咸异其事。时予年三十,略有姓字在人间,特云遂与予两两神交矣,若前此子寿诸君,起家尔雅,与隆万诸名家唱和,则予舞象,时稔知之,不自特云始也。迨今可四十年,乃得与韶初使君定交,并其长君,大别以赏奇,剖疑商订,不以道阻千里,一岁三至,如其研席。然后尽读其一家言,盖自子寿名家,嘉隆太初列传儒行,而特云下帷不窥园舍,与双云、夏云伯仲禺于一堂,积渐至韶初,书益富,交益广,著作益多,又得大别世君,侍随晨夕以文学为菽水。此外若信夫,珠涛等期功内外,指不胜屈,予友雪垒遥籍本支,适一日之盛。江左王氏人人有集,则田氏过之矣。古称一家之言,如曹如谢概弗逮,读其诗者如探幽选胜,处处移怀而锦绣璀璨,膏馥沾人,受用不尽。大约天下作诗者,概为制科干禄,分去大半,而山中人颛志肆力,旬锻月炼,世擅厥美。予既为诸贤列传,弁序,适韶初大别,嗣音远至,再宣前此未尽之怀。昌黎持《河东集》,行止必随,三年不去手,彼或为一人一日之交私,田氏上下二百年,十余人无私可阿,三百篇唯卫武公不嫌数见,则好学者之难也。《濑园集》亦类数见田氏矣。

两序作好,严公偕夫人用“弯架子”背具将捆好的书稿背着,前往爵府。途中遇一舍人代为背行,一个时辰便入府衙。舜年甚为高兴,感而礼赞:“恩师已苦心智,今又劳其筋骨,见仁见德,见高风也!”

严公笑应:“爵爷辄为楷模,吾等效之不及!”

舜年细品二序,甚为满意,遂将自作《一家言跋》示严公,请为斧正,跋曰——

诗言志也,各言其所言而已。虽高岗之响,必逊凤凰,而睍睆之音,自娱黄鸟。天机所动,将亦有自然之律吕焉。果若人言,绳趋尺步,诗必太历。以上则自有盛唐诸名家,在后起者,又何必寻声逐响於千秋之上哉。十五国风,大都井里士女信口赠贻之物,今咸为经,未闻周召吉甫正考,奚斯而外,遂无当圣人之采择者,由是而推则求中原文献於荒裔绝徼,不有如山鸡之羽文彩可观,泽雉之性,耿介足重者乎。彼夫虬髯客,不肯从龙而自娱,遐域者谓其一无所长,不可也。四始而后,屈“骚”、宋“赋”孤行千古,又岂仅如司马之词传於盛览,盘本之歌入於汉庙而已哉!况“风”、“雅”一道流行於天壤清庙明堂之上,有传书崇山大谷之间,亦有传人,其势恒足以相埒。眉山之集,流传海外尚已,而属国之使,会同有绎,又往往出其宴享赠答之章,为荐绅先生所嘉叹,编之典籍,侈为美。谭少陵有云:五溪衣服共云山,此物此志耳。然则四海九州之大,此心此理之同,岂其有畛域限之耶。观田氏一家言者,姑无过为分别之见焉。倘有异地而神交,旷世而相感者乎。此非不肖所敢知也,亦曰自言其所言而已。

楚容美九峰主人田舜年题

严公看罢,赞曰:“诗言志也,各言其所言而已”,开宗明义,荦荦大端。虽逊于历史诗词大家,然各有所长,彼可取而此亦可取也!跋文虽短,却具美、雅、情、理于一炉,诚短而精也!

舜年令向宠设香案及酒馔,将《田氏世家》及《田氏一家言》初稿置于案头,并请严公坐于桌旁。遂燃香叩拜曰:“吾列祖列宗,文治武功盖世,今赖恩师严公大助,得田氏双璧,以光公耀祖,激励后人,乞望垂青,佑吾后胤永世昌达!”叩毕,于案前洒酒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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