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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上)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列位看官,此诗名唤《侠客行》,作者乃中国盛唐年间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姓李,名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人称谪仙。这首诗字面上似说战国末年魏大梁城的两位侠士——侯嬴与朱亥,其实背后却另隐有一人。不然,所谓这“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的人又是谁呢?且这人还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能,又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行,是皆可无愧于“千秋二壮士”,故乃有“不惭世上英”之赞!至于此人究竟为谁,其侠行义举又如何,且听说书人娓娓道来:

惟秦二年,摄提格岁(按:即公元前247年),夏四月,乙丑,魏国汲邑城郊的一片原野上,十余骑马正向西南疾驰,其后数十丈外另有数十骑甲士紧追不舍。这些追兵大都梳髻擐甲,手弩腰剑,看样子应是新近攻占汲邑的秦兵无疑。

但见秦兵呼啸追赶,稍靠近时即拔弩发射,矢去如雨,前行乘客大多未能躲过,纷纷中箭翻身落马。将及河岸之际,在前者只剩下一人一马,迫行至河边,放眼望去,见黄河水浊浪翻滚,其势甚疾,而目搜渡船,却苦无发现,不由暗暗叫苦,只得又挥鞭向河水上游驰去。

约行数里,才见一叶扁舟竟不知从何处翩然驶出,漂向中流。

那人急忙翻身下马,高声招呼:“渔丈!某是信陵门客,速来渡我!”

那舟尾坐着一位渔公,头覆斗笠,手悬钓竿,正在悠然垂纶,闻言也不见他如何鼓棹,那扁舟便径自掉头,分水而来,其速虽不见疾,却转瞬即至。

待后续秦兵追至,那人已弃马登舟离岸。秦兵只得纷纷下马,一边手指口骂,一边张弩搭箭,向那扁舟攒射。

那人甫上舟时,出于急迫,以为蕞尔小舟必将不受承重而左右颠簸,岂料足踏舢板时,那小舟却稳若磐石,丝毫不动,当下也不及细想,急忙拔剑挥去来箭,以避矢镞。

等扁舟稍去远些,秦兵弩箭已不能及,方喘息稍定,回视渔公,见他坐旁竟有一柄长剑,除此之外,别无异状,不禁狐疑顿起。

正要搭话,却听身后漕漼作响,原来那秦兵为首的都尉并不罢休,竟独自一人跨马涉河而来,及至水没马颈,忽地腾身而起,借力马首,跳落舟中,扁舟仍是纹丝未动。

这份轻功一露,那人便知这都尉也是个练家子,绝非易与之辈,不觉将适才疑惑尽抛,猝然如临大敌。

那人抱拳道:“两国交兵,你我不过各为其主,何必相迫至此也?此去对岸便是我大魏汛地,若将军容我过河,上岸之后,我自必也不为难于你,当烦渔丈再渡你回去便是。”

那都尉却截然道:“请勿复言!某剑下不杀无名之鬼,报上名来吧!”说着长剑斜麾,甩去水珠。

那人见无可理喻,挺剑戟指道:“既如此,你我以百招为限,就在这扁舟之上决一胜负,百招之内如不分高下,你我当各自解去,不知将军以为何如?”他适才虽见这都尉的轻功之能,但自恃是名家弟子,百招之内料无疏失,故而又心生一计。

谁料那都尉却一口答应道:“便如君言。”

那人一引剑诀报名道:“在下姓张名耳,魏都大梁人氏,杏坛夫子门下,请赐教!”

那都尉初见他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上下,不曾想竟是名门高足——这杏坛夫子不是别人,乃姓孔名斌,字子顺(按:《史记·孔子世家》作子慎,《孔丛子》作斌,字子顺。《孔子家语·后序》作子武,初名微,后名斌,字子顺。《战国策·韩策一》有魏顺者,说楚王以存市丘,方家有以为即孔子顺,故折中于孔斌,字子顺),乃孔子七世孙,家学渊源,文韬武略,在魏颇负盛名,因其曾筑坛讲学,仿其祖孔子杏坛设教,坛周遍植以杏,故人号为“杏坛夫子”。其父孔穿,字子高,尝宦游赵,为平原君门客,因与名家巨子公孙龙辩论于东武城,颇涉“白马”、“坚白”同异之说,言辞不及,而为平原君所黜,志不得酬,遂去赵赴魏,归老大梁,年五十一,也是士林中的显赫人物——又听说这孔斌常为信陵君上客,当下更不敢怠慢,意中勿要擒拿张耳,回去请功,因答道:“不敢,某乃秦军左庶长蒙武帐下斥候曲宫是也,看招!”说着挺剑直刺张耳。

张耳见他年纪不大,与自己相仿佛,剑术未必有成,孰料却见他长剑来势迅朗,颇有一些名门风范,不敢小觑,侧身擎剑,挡下一招。不等曲宫使老,跟着右腕圈转,横剑侧击,只听“铛”的一声,竟将曲宫长剑震开了去。

曲宫心下不由暗自称赞,忖道:“这杏坛夫子果然有些手段,不是浪得虚名。”

张耳一招得手,更不容他喘息,进步连环攻击,竟将曲宫逼到舟首。

这一来,二十余招已过。

张耳自负剑术,已立于不败之地,且制敌有余,当下更不容情,一招“有凤来仪”,居中刺来。这一招直进中藏有斜飞之势,本是杏坛夫子“君子剑法”中的得意之作,临阵使出,屡试不爽。

眼见曲宫性命堪虞,谁料他竟剑法陡变,锋刃倏展,“宫”声响处,已将张耳那招“有凤来仪”给破了去,以致后招无法递出。

这是张耳出师后从未遇的奇事,他也不由吃了一惊,忙撤步后退。而曲宫既占先机,便挥剑反攻,所使剑招已与前迥然不同,每一招都发出“嗡嗡”的宫声,一时竟将张耳全面压制。

张耳连步后退,不几时便已退到那渔公身前,而曲宫剑招更为凌厉,宫声疾响,倏忽间已将张耳袍袖刺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张耳退无可退,一时险状迭出,不须多久,便有败阵丧命之忧。正焦急无措间,忽听得身后渔公笑道:“好一招‘黄钟剑’!”张耳果见曲宫长剑中宫直进,宫声震响,这一招自己万难化解开来,不由万念俱灰,大声疾呼:“不料我张耳竟死于……”

话未说完,忽觉一支渔竿倏地穿过自己裆下,侧击左胫“地机穴”,跟着又穿出腋下,斜挑右臂,“青灵穴”突地一跳,张耳不自觉间左足后撤,右手剑随之递前,已将曲宫那招“黄钟剑”轻轻巧巧地破了去。

曲宫兀自不信,抖腕震剑,剑舌乱颤,又向张耳身上招呼。

只听渔公又道:“好!太蔟剑!”渔竿外拍张耳左臀“环跳”,又点他右臂“尺泽”。张耳即提膝侧身,收剑挡下这招“太蔟”。

曲宫见无法奏效,翻刃横击,要将张耳撞下船去。

那渔公又笑道:“姑洗剑!”嗯了一声,又以渔竿连点张耳腿臂诸穴,将这“姑洗”化解。

其后曲宫又使“蕤宾”、“夷则”、“无射”等剑招,堪堪十二律剑招已翻覆使尽两轮,仍未奈何得张耳半分,心中不由骇然。

张耳自知有高人相助,瞬间胆壮气盛,道:“百招已过,将军乃欲食言么?”

曲宫闻言一怔,才记起赌斗之事,还要喂招之时,那渔公竿法又变,张耳长剑吞吐,竟向曲宫反击过来。

曲宫顿时手忙脚乱,知不能敌,即纵身跃后,横剑卫身,瞋目问道:“足下何方神圣?愿赐尊名。”

那渔公一边长笑捋须,一边站起身来,笑道:“能把小雅剑法‘宫剑式’练到这般地步亦属不易。至于老夫,你可代为向蒙武捎话,便言中山正伯侨不日将造访焉。”

曲宫见他识得自家剑法,听他口气,又像是与上官蒙武有旧,而自己剑术则师自蒙武,却从未听蒙武谈起过有正伯侨这一人物,但眼下他既作梗,自己要擒张耳已不能够,倒不如做一顺水人情,已成了局,当下抱拳道:“先生谬赞。先生之语,曲某务必带到!”言毕,看了张耳一眼,收剑入鞘,转身跳入河中,径向北岸泅去。

张耳听得曲宫使得竟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雅乐剑法”中的“小雅剑法”,不由愕然:这“雅乐剑法”是号称不败的天下第一剑术。十年前会稽山天下英雄大会,儒家公孙氏一派的掌门人公孙尼曾恃之与天下英雄较量,大败过无数江湖上的剑术高手,因他本人又是鸿儒,故被誉为“剑圣”,与“指神”、“掌雄”、“毒霸”、“拳巨子”齐列“天下五绝”。而“雅乐剑法”又分为“大雅”和“小雅”两门,曲宫所使的正是“小雅剑法”。

当时自孔子死后儒家分裂为八派,即所谓子张氏之儒、子思氏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公孙氏之儒和乐正氏之儒(按:据《韩非子·显学》儒分为八,公孙氏之儒有本作孙氏之儒。有方家谓孙氏或指荀子,汉时避宣帝讳,改荀为孙。而据《圣贤群辅录》孙氏前有公字,即“公孙氏之儒”,应即指“剑圣”公孙尼。测韩非之原意,当不以业师荀子入儒家八派而批判之。另据《汉书·艺文志》,公孙尼尝著书二十八篇,入儒家者流,号《公孙尼子》。今本《礼记·乐记》盖采自《公孙尼子》)。

那公孙尼便是公孙氏之儒的创派之师,单名尼,字远,因孔子生于空桑,故号“空桑”,学者门人则称之为“空桑夫子”,故他这一派又被称为儒家空桑派,而与张耳所出儒家杏坛派不同。

秦军左庶长蒙武出自于空桑门下,乃“剑圣”高足,天下皆知,而蒙武在空桑众弟子中最精于《乐》,故得“剑圣”传授“小雅剑法”。

张耳因抱拳道:“多仗先生援手!不意先生竟能破解‘小雅剑法’?”

正伯侨笑道:“好说。不是老夫能破他‘小雅剑法’,而是空桑剑术讲究‘以气御剑’,功法相长,而这曲宫的养气功夫既未到家,再高明的剑法,也未必能发挥出来;况他‘宫剑式’也只是初通,并未精熟,故为老夫所破也。倘若‘剑圣’在此,胜负未可知也。”

张耳见他对空桑武学颇为熟稔,但口气却是甚大:要知‘剑圣’名列天下五绝,文、武之道超凡入圣,乃当世武学巨匠,时人仰之如山斗,这正伯侨虽说“胜负未可知也”,但在张耳等江湖中人看来却是妄自矜高之语,因他绝无可能与‘剑圣’相提并论,因道:“先生何以对空桑武学知之甚悉?”

正伯侨收起渔竿,摘下斗笠,道:“此事说来话长……”

张耳这才留意他形容,见他背负斗笠,身披白袍,海下三绺长髯,随风飘动;双眉斜飞,目**光,虽过而立之年,却是一派仙风道骨,气宇不凡。

只听正伯侨道:“十年之前,空桑夫子还未得‘剑圣’名号时,老夫曾向其挑战,游于其门下数日,故得知其剑术。”

原来这正伯侨名侨,字正伯(按:先秦古人习惯字名连称,字前名后,例如春秋楚令尹孙叔敖,名敖,字孙叔;秦将孟明视,名视,字孟明;战国《易》学者田子庄何,名何,字子庄),原是末代中山王之子,故又被称为王子侨、王侨。赵武灵王二十七年(按:据《史记·秦本纪》为秦昭襄王八年,即公元前299年),赵灭中山,灵寿都破,末代中山王君臣逃亡齐国,客死临淄,子孙后代遂居海上,故正伯侨虽是中山后裔,却从小在齐国长大。

正伯侨少时习武,仗剑横行齐市中,无人能敌,十八岁上剑术便已名扬东齐武林,后听人说空桑夫子剑术了得,便赴薛邑寻其比剑。

那公孙尼时虽未得‘剑圣’尊号,却是儒家空桑派的创派之师,正心明德,徒属弥众,自然不屑与之一比,便遣四弟子蒙武代师出战,以“小雅剑法”大胜正伯侨。

当时正伯侨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不曾想会在自己最为得意的剑术上惨败给蒙武,一气之下,铩羽归去,直至东海之滨,仍是心结难解,正欲蹈海自杀,却忽遇一名羽客,径以大道开解,并传了他一门绝世剑术,名曰“御风剑法”。

正伯侨遂弃轻生之念,又重返薛邑寻蒙武比剑,果然大获全胜。

公孙尼得知后,却不过莞尔一笑,招来弟子,耳语数句,便命两人重新比过,谁料正伯侨却又负于“小雅剑法”之下,真正是奇哉怪也!

正伯侨百思不得其解,却得公孙尼首肯,盘桓空桑门下,观摩体悟。后值会稽山天下英雄大会,公孙尼接获英雄帖,欲携众弟子南下,正伯侨才与蒙武约定日后再行讨教,辞归而去。

会后,蒙武奉父命归秦为将,十年来,历事秦昭襄,孝文、庄襄三王,累功至左庶长,官拜裨将,可谓是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而正伯侨却从此一去七载,遍游三山五岳,广交天下名士、林泉隐者,江湖豪杰、武林高手,多读道书,讲论武学,自感修为大进,气度亦大胜从前,虚怀若谷,超然物外;其后三年隐居东海,一面多行侠义,救拔苦难;一面悉心专研“御风剑法”和“太玄功”两门绝学,剑术通神,功力精进,自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十年光阴,白驹过隙,正伯侨度己武功有成,便欲仗剑西乡,履约比剑,听人说近日秦军屡侵赵魏,去年收上党、定太原,今年逾太行、略河内,图复十二年前秦军为平原、信陵、春申三公子联手大败于邯郸城下之役。

目下秦军蒙傲部刚下汲邑,而王龁部则军高都,以为后援。蒙傲父子俱在汲邑军中,故正伯侨逆河直上,本当于围津渡河北向,但他不愿乘蒙武戎马倥偬而下战书,因此泛舟河上,随览山川形胜以为乐。

而是时,信陵君也归国将兵,守荥口,发使燕、赵、韩、楚、齐五国,欲合纵联兵抗秦。时信陵君姊夫平原君已逝,赵孝成王在位,感于信陵君当年窃符救赵高义,遣相邦信平君廉颇率军助魏,已至汲郊,与蒙傲对峙,故信陵君派门客孔斌之徒张耳渡河,通讯廉颇,归途却不慎为秦军斥候发觉,而被追至河边,巧遇正伯侨,得其相助,始获脱难。

张耳听得正伯侨此说,点头道:“原来如此。”他见正伯侨既身怀绝艺,若能为信陵君收作爪牙,对付蒙武,岂不得其所哉?因此道:“中山先生,我家公子素重高士,且眼下秦魏交兵,公子正是用人之际,如蒙先生不弃,愿随张耳赴军,某当引见,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正伯侨沉吟一二,随即笑道:“也好!久闻信陵君礼贤下士,无缘一见,老夫左右无事,便同足下走上一遭吧,也好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信陵公子!”说罢,援剑倒负于背,也不见他如何摆棹,那扁舟竟箭一般地驶向南岸。

两人弃舟登陆,步行南下。一路上,讲武论剑,并说些武林佚事、江湖奇闻,也颇欢畅。张耳则乘机请教武艺,正伯侨俱耐心指点。无奈张耳听后虽颔首服膺,却终因儒道武学根本不同,且自身修为有限,难求甚解。

张耳道:“中山先生,你与蒙武一别十年未见,所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蒙武虽为秦左庶长,只怕这十年来他的功夫也没撂下。况他又出身名门正派,彼师‘剑圣’实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不知先生剑法比之‘小雅剑法’又如何?”

正伯侨闻言笑道:“蒙武如何?‘小雅剑法’又如何?所谓神妙剑术者,必如行云流水,自然洒脱,任意所之;又如长江大河,节节贯通,滔滔不绝,如此则剑势恢宏,人莫能当。至若‘小雅剑法’,不过徒逞竖儒乐律之巧,胶柱鼓瑟,其声虽悦耳,章法虽谨严,其实却泥古不化,前后莫继,又能济得甚事?”

张耳乃圣门之徒,于他这番剑论,实难苟同,但限于所能,亦只索罢了。当下又提及正伯侨倒负长剑,道:“耳观先生之剑,似非凡品,不知可否容某一观?”

正伯侨微笑摘下长剑,递于张耳。

张耳伸手接过,低头细看,赞不绝口道:“先生此剑,观其状,如登高山而临深渊,青鳞布脊,焕呈龙纹,夭矫飞浮,破之欲出,实在是绝世好剑!”

正伯侨眉宇间颇为得意,抚髯笑道:“此乃‘龙渊’!”

“‘龙渊’?”张耳骇然,“可是昔日欧冶子、干将师徒所合铸之龙渊剑?”

春秋末年,楚昭王曾因大侠风胡子力邀吴越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师徒为其铸剑,欧冶子,干将、莫邪夫妇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其一曰‘龙渊’,其二曰‘泰阿’,其三曰‘工布’,俱为天下名剑,而“龙渊”则甲于三剑。

正伯侨道:“正是!昔日欧冶子铸铁剑前,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欧冶子悉其伎巧,尝因之而造五刑,大三小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巨阙,四曰鱼肠,五曰胜邪。湛卢之剑为五刑首魁,初为吴王阖闾所得。后吴王无道,湛卢剑去之如水,行秦过楚。楚昭王寤,乃得之于卧榻。秦曾兴师求而不得。后来不知为何竟落入‘剑圣’手中,‘剑圣’传于蒙武。老夫因蒙武有此神器,羞不如,故依传说,追踪蹑迹,穷搜天下,遍掘丘陇,终于让老夫在叶公(按:即沈诸梁,字子高,官拜叶公。楚僭王制,县令称公,如申公、郧公、沛公等,后助楚惠王平定白公之乱,掌楚政。其墓传在今平顶山市叶县)墓中找到了龙渊剑。便是它了。”

张耳一边拂拭龙渊剑,一边疑问道:“却不知这‘龙渊’如何到了叶公之手?”

正伯侨道:“老夫也很纳闷,按说‘龙渊’当在楚昭王手中,昭王死后,或随昭王而葬,或传于惠王,而秦武安君白起举鄢、郢,烧夷陵,楚先王墓一片狼藉,老夫以为已流落秦国,而久经访求下,发现秦王大臣并未得之,故又不得不转求于南国,才在叶公墓中找到。原来白公之乱时,白公尝劫惠王、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等,而得‘龙渊’于楚武库,其后叶公弥乱,惠王得救,因叶公生平好龙,故才以名剑‘龙渊’赐之,希望叶公可以执剑保护楚国,因此这龙渊剑才到了叶公之手。”

张耳悟道:“原来如此。”

正伯侨道:“老夫在叶公墓中得此剑时,剑匣中尚有一册书简,具载此事,便是叶公受赏之后所记,故而得知。”

张耳将剑还奉正伯侨,却笑道:“不过世人皆传叶公好龙,然叶公非真好龙也。”

正伯侨接剑,仍倒负于背道:“那不过是后来江湖间好事者所杜撰的齐东野语罢了。叶公能平楚乱、掌楚政,后又老而让贤,安定楚国社稷,便连仲尼亦称道之,确实邦之柱石。”

张耳听他提及圣人之时,直呼表字,知他自居玄门,历来如此。

二人边谈边行,不过一个时辰,便可遥望魏军大营。正伯侨一眼即瞥见营中雄立一根巨木,顶上大纛长旄飘扬,赫然绣有“信陵”两枚大字。正伯侨见魏军营盘鱼丽,壁垒森严,不由叹道:“信陵君果然用兵有方!”复近辕门,才又见无数“魏”字旗在大纛下迎风猎猎招展。正伯侨不禁蹙眉,两人验节进营。

张耳引正伯侨至其师孔斌帐外,孔斌得讯,早已率众弟子迎了出来,拱手道:“多仗先生援手,不然小徒恐遭不测。”

正伯侨施礼笑道:“夫子言重了。”见孔斌也不过四旬上下,头戴章甫之冠,身着逢掖之衣,腰悬长剑,足踏方履,一派文质彬彬之态。

张耳则往中军大帐复命。

孔斌邀正伯侨入帐,甫叙宾主之礼,便有谒者进帐传话:“公子请见。”孔斌便引正伯侨去中军大帐。

其时日已偏西,暮色四合,及到中军大帐,已见一名公子率众人迎了出来。正伯侨借着火光,见这公子玉冠束发,擐甲胡服,横长剑,套皮靴,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微有髭须,英气逼人,正是魏信陵君公子无忌,而他身后众人也自各异:或有佝偻老者,或有神仙方士,或有带剑之徒,或有刀笔之吏,各色人物应有尽有,当真是下起贩夫走卒,上至名流达宦,一干竟集百人,都是信陵上客!

众客之中又有三人极引正伯侨注意:

一是信陵君左侧之老:此老身形矮胖,挺胸腆肚,大腹便便,穿一领金线锦袍,珠光宝气,一脸横肉,油光闪闪;特别是右手中转动着两枚琼球,铿然有金石之音。

琼球乃当时风行七国的六博棋具,类似今天的骰子,一般用玉石做成,故称“琼”,名贵些的还有以象牙制作,而此老手中的琼球非但大得惊人,且又似以纯金铸就,则其人必是一位豪奢的博徒无疑。

而信陵君右侧之老则正好相反:褐衣短袴,绳带草履,不修边幅,贫寒已甚,且身形佝偻,骨瘦如柴,双目深陷,两颧高耸,虽以残年,却是精神矍铄,腰间挂一葫芦,想是潦倒市井的落魄酒徒,尚在那里不时地扪虱搔痒。

二老夹信陵君而立,紧跟三人之后却又是一位妙龄女子,芳华正茂,浑身素白一色,宛若冰雪,柳眉晶眸,樱唇贝齿,姿容冷艳,好似仙子临凡,又如神女天降,不知是何门派。

信陵君前揖道:“中山先生大驾光临,无忌未能远迎,实有怠慢。”

正伯侨回礼道:“东海鄙人,敢劳公子下礼。”

信陵君微笑,伸手道:“请!无忌已命军厨备宴,为先生接风。”

正伯侨也不谦让,径随公子升帐。

及入,众客落座,正伯侨见帐中主座旁右席空设,不假思索,直入高坐,随手摘下“龙渊”,横放膝前。

众客见状,无不变色,愕然而视。

正伯侨却不知他所坐之位在信陵门下向来只有一人才有资格居之,那便是信陵君先前首席幕宾——“隐侠”侯嬴。

当年,“隐侠”侯嬴与贩夫芒卯(按:又称孟卯)、贾人如耳、屠户朱亥、道胤段干崇、圣叶孔斌等五人互称师友、往来同游,讲学论剑、堪称忘年。五人对侯嬴钦佩之至,遂共推其为首,深相结纳。侯嬴少侄市侩侯申也常与六人往来大梁市中,对樽豪饮,旁若无人,久之,大梁市人便习惯称此七人为“大梁七异”。

周赧王四十二年(按:即公元前273年),时任魏相的薛公孟尝君田文拔芒卯为魏将,与赵将贾偃合力攻韩。秦以连横之谊,相邦穰侯魏冉命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客卿胡阳为副将率兵救韩,于是秦、韩与赵、魏四国间的华阳之战爆发。

白起一代军神,破魏军,走芒卯,拔华阳,斩首十三万,后又与贾偃战,沉赵卒二万人于河中,威震三晋,而芒卯也终成俘虏,阵亡于斯役。

败军之际,危难之间,段干崇受命赴秦军谈判,百般斡旋,终使魏献南阳以和,得免亡国灭种之祸。

这段干崇本老子后裔,自魏文侯礼段干木起,便举家迁魏,因功封于段干,其后人皆蒙姓,为段干氏,而他尝结草为楼,以象京观,传道于其上,故人号为“楼观先生”。

贾人如耳则聪警机变,尝为卫嗣君重用,后又在段干崇举荐下出任魏相,联韩抗秦,着实给秦人制造了不少麻烦,后不幸为刺客所杀。其女如姬悬赏三年,欲报父仇不得,信陵君却使客斩其仇人之头敬进门下。

而侯嬴则一生淡泊名利,不过为大梁城夷门监,而信陵君却心慕贤达,知遇颇厚,故侯嬴也感恩图报,为其出谋划策。时如姬为魏王宠妾,遂因之窃虎符,并荐屠户朱亥椎杀魏将晋鄙,夺得兵权,这才解了赵都邯郸之围,而使信陵君名震天下,其时当周赧王五十八年(按:即公元前257年),于今正好十年。

因此侯嬴在众客中最为德高望重,可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信陵君自也百般尊奉,言听计从。而今其人虽亡,信陵君仍虚设此上座,以示恩宠,宛如侯嬴在时。此时若论众客之功,自无可与之颉颃者,但已是觊觎者众。今见正伯侨初来乍到,便傲然高据此位,当众脱剑横膝,众客自是不忿。

当下便有一人欲按地跽起,却被孔斌摁住。

这人手长腿短,尖嘴猴腮,活似一个马猴。只听他盛怒道:“三哥,正伯侨这厮太目中无人!怎么说,侯老爷子也是咱们‘大梁七异’排头儿的,他这下不分明是冲咱们来的?且让俺先给他一点儿颜色瞧瞧!”

孔斌却劝道:“四弟,不要鲁莽。依我看正伯侨未必出此。”

原来这人正是“大梁七异”中的侯申,排行第四,乃侯嬴少侄,出身于市侩,本事也大抵为侯嬴所传。他听孔斌这等说,又见旁边一位壮士也摇头示意,只得负气坐下。

而那摇头示意之人生得虎背熊腰,甚是魁梧,却是“大梁七异”中声名仅次于侯嬴的朱亥,排行第二。据说朱亥力大无穷,一身外家横练功夫,袖封四十斤大铁椎。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便是他椎死宿将晋鄙,夺了军权,立下首功。

此时侯嬴、芒卯、如耳已死,剩下段干崇、朱亥、孔斌、侯申四异,则推段干崇为首,而段干崇刚好不在军中,故侯申以二哥朱亥马首是瞻。

正伯侨身负玄功,耳力极强,虽已听见,却不理会。

信陵君也并不见怪,落座后举觞道:“先生豹隐海上,无忌久疏拜候,今奉水酒一杯,为先生寿!”

正伯侨即举觞与之对饮,饮毕,抚髯笑道:“承蒙公子盛款!”

信陵君又满斟一觞道:“今日当与先生一醉方休!”

正伯侨忙谦道:“安敢有误公子军务?”

两人饮罢,信陵君却道:“先生说哪里话来?无忌正要请教。”

正伯侨即放下酒杯道:“公子请问。”

众客见信陵君如此厚待正伯侨,心下均各不乐。

只听信陵君道:“秦王无道,数侵诸侯,先生所知也。今又攻我大魏,兵临大梁,无忌内不忍宗庙社稷之绝祀,外不忿关东国人之受辜,故应兄王所召,返国拜将,以图抗秦大事。即以眼下形势来看,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言毕,众客一时阒寂,俱待正伯侨高论。

正伯侨却直身微笑,毫不隐晦道:“公子所问者,国之大事也。此非侨所长,有辱公子明问。”

信陵君道:“先生何必太谦,虽然,先生以为当今之天下待如何?”

正伯侨微顿,默视信陵君半晌,才缓缓说了句:“公子须知,天下无不灭之国……”

信陵君沉吟道:“依先生说,我大魏也难逃覆宗亡社之难了?”

不等正伯侨答话,众客已是群情骚动,席中已有一人高声斥道:“大胆!何方鄙士,竟敢咒我大魏?”

信陵君也目视正伯侨。

正伯侨从容道:“公子乃魏之柱石,公子一旦不讳,则魏休矣。故侨敢请公子自爱。”

信陵君却略感茫然,请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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