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弥提前五分钟到了。
从以前开始,她对他一直准时。
如今,她再次愿意坐在他面前,因为迫于他小小的无赖的胁迫。
鹿弥:“我来了,我要的联系方式,能现在给我吗?”
她,今天是这么的不耐烦他了。
白尚豪心里很是受挫,脸上仍然平静,自嘲般轻轻开口:“总想再跟你好好聊一聊,没想到要用上这么无赖的小手段。点了一杯焦糖Cappuccio,觉得你会爱喝。”
鹿弥端起杯子,微啜一口,轻轻放下,说:“其实,我爱喝的是茶。”
她嘴唇上沾了点白色的奶沫,白尙豪看着她。她像是醒悟过来似的,吐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
白尚豪微微一笑,又带了意外道:“我记得,你咖啡泡的很好。所以,我以为你爱喝……”
鹿弥打断他:“因为那时候,你爱喝。”
白尚豪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好像,总是不知道你的好。”
鹿弥:“也不是。时间那么少,是我还没来得及展现罢了。”
两人都沉默了。
许久,白尚豪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声音说道:“鹿弥,我过段时间会去德国,也许待一两年,也许更长时间。我想了很久,虽然上次,你那样说了。可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一起。也许到了国外,我们能有个更好的新开始。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柏林吗?跟我一起去吧,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吗?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可以发誓。小鹿,你再考虑一下。我等你回答,多少天都可以。”
鹿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实在不明白他从何而来的这样问话的自信,还是他在开玩笑?
白尚豪的脸色很认真很虔诚,鹿弥也严肃起来了。她思索了一下,再次斩钉截铁地开口:“你知道,不可能。”
白尚豪沉默很久,脸色有点悲伤、难受和难以掩饰的落寞。
鹿弥看着不忍,也有点难过起来。
他拿起面前那杯咖啡想喝酒一般仰头喝干,然后轻轻放下,很专注的看着鹿弥说:“是,我知道。”
尽管知道,不再确认一次,亲耳听她拒绝一遍,总是难以心熄。如今虽然难受难看,心里却有些地方不再那么堵了。
他再次开口:“鹿弥,我喜欢你,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喜欢你,5年前就喜欢你了。”
鹿弥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神色复杂。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坐在她面前的人是白尚豪吗?
即使是在她死心塌地喜欢他的那段时间,关于这个问题也总是她问他答而已,她听到最多就是“嗯,我也是。”
那时候,他多吝于说出“喜欢”二字,如今却一连重复了三遍。
白尚豪看着鹿弥难以置信的神色,很是无奈,一把拿起面前的杯子,空的,烦躁的放下,自嘲的笑着:“早知道,该约在酒吧才好。”
鹿弥看着白尚豪落寞的神色,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白尚豪突然打破了沉默,开口说:“跟你讲讲我的父亲吧。他,也是做建筑设计的。在一个普通的小型设计事务所里,一直画一直画。我从小,就看着他画图纸的背影长大。我老是想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为什么那么着迷,总是背对着我们,结果我自己也迷进去了。我父亲,他们的设计水准是很高的,他们画的图很普通,但却很精彩,是精品。可是,没什么人想要。也是,谁想要出高价钱做一栋看着不起眼不哗众的建筑?你了解这样的状况吗?”
鹿弥点点头:“我能明白。”
许多人看他们,总会戴上一副镀金的眼镜。事实上,他们绝大多数人的日常是,每个人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外套,方便熬夜太困了睡觉用。然后桌面上一大堆黄色便利贴,每人的位子配置了一个超大垃圾桶,来不及吃完的面包,稿纸满出来的抽屉,刀片、喷胶、一堆备忘录、切割袋、提案袋、提案完后如同垃圾的心血作品……最无奈的苦况是:设计合同签了、效果图画了,方案确定了、合同再确认了、施工图给了,房地产商就是不按合同那样给设计费。遇上更加极品的,反过来再叫人做其他的样板房设计,说什么再帮他们做这几套样板房,那前面的设计费就一起给。而这些设计费总是低得让人不好意思说出来。
而他们,依然要待甲方如初恋。
鹿弥的一些师兄一直慨叹:我们拿着白菜的价钱,做着白fen的工程。
白尚豪父亲这样精益求精的,只怕更是生存艰难。
白尚豪:“到现在也没几个,喜欢追求精细建筑的。就算没人发掘他们,我父亲总是坚持,建筑就要有民族的底蕴、融合周围的环境,要能打动人心。我曾经对此很不屑一顾,如今却觉得,我父亲说的很对。”
他停了一下,似在回想什么,然后说:“我们国内的建筑,重要的几乎都请了外国人来设计。就算是我自己,我那时候也常常觉得,好的在国外。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错过了你。”
鹿弥没有说话,带了点微笑静静地听着。
白尚豪自嘲一笑:“总有一天,我会从德国回来,然后在我们国内,设计出能打动人心的空间建筑。我将会是最成功的建筑师。鹿弥,我要让你知道你错过的是什么。”
白尚豪说得丝毫都不停歇,好像这样就没有空闲说出其他的话语。
鹿弥第一次开怀笑了,笑得很轻松。
她很真诚的说:“祝你成功,说不定我真的会后悔呢。”
白尚豪哈哈大笑,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他明白那绝不可能。
两人相视而笑,重逢后第一次如此云淡风轻。
白尚豪递给她一张名片,说:“这就是你今天想要的东西。”
鹿弥拿过来,细细地看。
白尚豪继续说:“你和蓝惠,不像一般的朋友。你们很久没见过了吗?上次看你们样子都怪怪的。她是我合伙人的助理,如果你想知道她的事情,我可以……”
鹿弥打断了他:“停,我,我更想听她自己跟我说,不见面这些年的事情。谢谢。”
白尚豪:“不客气。”
鹿弥笑笑,把名片小心地收进自己的手袋里。
白尚豪忽然发问:“你和向明道,在一起吗?”
鹿弥的笑脸僵住了,摇了摇头。
白尚豪:“是,还是不是?”
鹿弥答非所问:“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他是什么人吗?”
白尚豪呵地笑了一下,答非所问:“傻瓜。”
像是五年前那一幕的重演,只是戏里戏外的角色都对换得面目全非。
鹿弥愣愣地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白尚豪先开口:“走吧。”
于是,两人站起来,从咖啡厅离开,往不同方向,渐行渐远。
走出没多远,鹿弥正在百感交集地回味他刚刚那一句意味不明的“傻瓜”,后面忽然响起白尚豪的声音。她转回头,摇落的车窗里,白尚豪探出头来:“我送你回家。”
鹿弥一侧头,摇了摇脑袋:“不用,我想在这边走走先。”
白尚豪笑着:“这里你不熟,不怕迷路吗?”
鹿弥嘿嘿笑着:“虽然我常常迷路,但还没有试过因为迷路最终找不到家的。”
白尚豪:“好,那,再见。”
鹿弥扬扬手:“再见。”
白尚豪关好车窗,启动车子。鹿弥看着他的车子渐渐没入车流之中,越来越远,终于认不出来。
鹿弥一边慢慢走,一边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譬如白尚豪、譬如向明道、譬如德国、譬如三毛写的那段柏林墙隔断的倾城之恋。譬如大学的那次“世界景观与城市”设计研讨课程,贝勒爷带了他们去德国汉堡感受欧美景观教育与城市生活。她因为太过期待和兴奋,乐极生悲出行前出了点意外,导致没能去成。课程结束后,鹿弥听他们讲柏林墙、圣米歇尔教堂、包豪斯设计学院、邻近的布拉格……
鹿弥听得牙痒痒,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她对德国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执着。但上次去德国的时候,却连自己当初的那种执着都没能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