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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缝隙中生长的希望

好的故事/鲁迅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两岸边的乌柏,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蹩,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光/陆蠡

为了探求光和热的本质,我独自乘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向光的方面飞去。

这气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个人;不轻,不重,恰载我一个人。飞得愈高,空气的浮力愈减,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远保持着恒等的速度上升。只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耸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随我的意在这天地之间浮戏了。

我向着光的方向浮去。耳畔只听见气球擦过云块嗤嗤的声音,“这是太虚的遨游了”,我想。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叫作Liliom的自杀的青年的灵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着闪电般的机车穿过灿烂的云霞,凭着窗口望着足下的白云,和怅望难返的家,胸口还插着一把自杀的小刀。为了忏悔他的自杀的罪恶,他被罚在炼狱的烈火中熬了几年……最后恳得神的准许,一次重回地上的家去望一望旧时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认得这位生客,拒绝他走进室内,他便恼怒地批了她的颊走了……

我正在想着这些故事,我不知不觉的已经穿过了云,腾上尘烟不染的境界。失去了云的围护,我觉得透骨地寒冷起来。

“咦!哪里有愈近热而愈觉得寒冷?”

头上是一片蓝钢般的天。蓝钢般的蓝,蓝钢般的有弹性,蓝钢般的锋利,蓝钢般的冰冷。大小的星星,从这蓝钢的小洞洞漏出来,眨着梦般的眼睛。长空是一片暗黑,好像落入一个矿坑中,高不见顶,深不见底,四周不见边缘。

“咦!哪有愈近光而愈见暗黑?”

我迷惑了。

我仍继续上升。但是愈高愈见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陨石像树枝般的在我的身边流逝,发出轻微的哔剥的爆炸的声音。

“寻找光,乃得到黑暗了。”

我悲哀起来。

于是我悔此一行。从心中吐出一声怨怼,恍如一缕的黑雾,没入这漆暗的长空。

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人的轻语。

“你寻找光,乃得到光了。回去查看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光已经落在你的身上,光已经疗愈你的贫血症了。”

“没有反射的物质,从何辨别光的存在,你也昧于这浅显的意义吗?你将为光作证,凭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作证,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恍如得仙人的指示,悲哀涣然若消。我身子一蹲,气球便缓缓地降下来。我回到美丽的大地,我凭着我的棕黑的皮肤指证说我曾更密近地见过光。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窗/靳以

在记忆中,窗应该是灵魂上辉耀的点缀。可是当我幼年的时节,像是有些不同,我们当然不是生活在无窗的暗室里,那窗口也大着呢,但是隔着铁栏,在铁栏之外还是木条钉起扇样的护窗板,不但挡住大野的景物,连太阳也遮住了。那时我们正在一个学校里读书,真是像监牢一般地把我们关在里边,顽皮的孩子只有蹲在地上仰起头来才看到外边——那不过是一线青天而已!那时我们那么高兴地听着窗外的市声,甚至还回答窗外人的语言;可是那无情的木板挡住了一切,我们既看不出去,别人也看不进来。

就是在这情形之下,我们长着长着,……

当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五光十色使我们的眼睛晕眩了,一时张不开来,胆小的便又逃避般地跳回那间木屋里,情愿把自己关在那一无所见的陋室中;可是我们这些野生野长的孩子们,就做了一名勇敢的闯入者,终于冲到纷杂的人世中去了,凭着那股勇气,不顾一己的伤痛,毕竟能看了,能听了,也能说了。于是当我们再踱入那无窗的,遮住了窗的屋子里,我们就感觉到死一般的窒闷。

最使我喜悦的当然是能耸立在高高的山顶,极目四望,那山啊河啊的无非是小丘和细流,一切都收入眼底;整个的心胸全都敞开了,也还不能收容那广阔的天地。一声高啸,树叶的海都为那声音轻轻推动,刹时间,云涌雾滚,自己整个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了,可是我并不慌张,还清楚地知道,仍是挺拔地站在峭峰之上。

可是现实生活却把我们安排在蠢蠢的人世里,我们不能超俗拔尘地活在云端,我们也只好是那些蠕蠕动着的人类之一,即使不想去触犯别人,别人也要来挤你的。用眼睛相瞪,用鼻子相哼,用嘴相斥——几乎都要到了用嘴相咬的地步了。

于是当我过了烦恼的一日,便走回我的房子,这时,一切该安静下来,为着从窗口泻进来的一片月光,我不忍开灯,便静静地坐到窗前,看看远近的山树,还有那日夜湍流的白花花的江水,若是一个无月夜呢,星星像智慧的种子,每一颗都向我闪着,好像都要跃入我灵魂的深处,我很忙碌地把它们迎入我的心胸。

每一个早晨,当我被梦烦苦够了,才一醒来,就伸手推开当头的窗,一股清新的气流随即淌进来了。于是我用手臂支着头,看出去,看到那被露水洗过的翠绿的叶子,还有那垂在叶尖的滚圆的水珠,鸣啭的鸟雀不但穿碎了那片阳光,还把水珠撞击下来,纷纷如雨似地落下去呢!也许有一只莽撞的鸟,从那不曾关闭的窗口飞了进来,于是带来那份自然的生气,它在我那屋顶上圜飞,终于有点慌张了,几次碰到壁角或是粉顶上,我虽然很为它担一份心,可是我也不能指引它一条路再回到那大自然的天地中。我的眼和心也为它匆忙着,它还有那份智巧,朝着流泻光亮的所在飞去,于是它又穿行在蓝天绿树的中间了。我再听不到那急促的鸣叫,有的是那高啭低鸣的万千种鸟底声音,我那么欢喜听,可是我看不见,我只知道少数的几种名字。还有那揉合了多少种的花草的香气,也尽自从窗口涌流进来,是的,我不能再那么懒睡在床上了,我霍地跳起来,也投身到窗外自由的世界中!我知道人类是怎样爱好自然,爱好自由的天地,我还记得,当着病痛使我不得不把自己交给医生的时候,我像一只羊似地半躺在手术台上,更大的疼痛使我忘记我的病痛了,额间的汗珠不断地涨起来,左手抓着右手,我闭紧嘴,我听到刀剪在我的皮肉上剪割的声音,半呆的眼,却定定地望着迎面的大窗,花开了,叶子也绿了,白云无羁绊地飘着,“唉唉,”我心里叫着:“我为什么不是那只在枝上跳跃的小鸟呢?那我就不必受这些苦痛了!”

我渐渐也懂得那些被囚禁的信徒们的心,看到从那高高的窗口透进的一柱阳光,便合掌跪在地上,虔诚地以为那就是救主的灵应,大神的光辉,好像那受难的灵魂,便由此而得救似的。是的,他们已经被残暴的罗马君主拘捕了,把一些不该得的罪名全都堆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中的一些,早被丢给那凶猛的狮虎,他们只是生活在黑暗潮湿之中,忍住啜泣,泪淌到自己的心里,忽然那光降临了,也许突然间使他们睁不开眼,可是那只是刹那间的事,那是光啊,那是不死的希望啊,那是万能的上帝啊,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划着十字跪下去了,求神来接受他们那些纯洁的灵魂吧,他们深知,那被照亮了的灵魂,该永远也不会走上歧途,纵然他们明天也要追随他们同伴的路,丢给那些野兽,或是再加以更惨酷的刑罚,可是他们已经没有畏惧了,他们已经得到整个的拯救。他们把幸福交付给未来,他们眼睛一直望着遥远的所在,追随着光明向远飞去。

可是我并不曾得到拯救,我只有一颗不安定的心。我为每日的工作把背坐弯了,眼看花了,可是我还是在不安宁之中。当我抬起头来,我却得着解放。迎着我的那窗口仿佛是一个自然的镜框,于是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的心又舒展开了。我的眼又明亮起来。我把窗外的景物装在我自然的镜框中。我摇动我的头部,因为我具有一份匠心,想把最好的景物装在那中间。我知道蓝天不该太多,也不能都被山撑满,绿色固然象征青春,可是一派树木也显得非常单调,终于我不得不站起来,于是婉蜒的公路和日夜湍流的江也收在眼底了。我好好安排,在那黑暗的屋顶的上面有轻盈的炊烟,在那一片绿树之中,虽然没有花朵的点缀,却有经霜的乌桕;呆板的大山,却被一抹梦幻般的云雾拦腰围住,江水碧了,正好这时候没有汽车飞驰,公路只是沉静地躺在那里,夕阳又把这些景物罩上一层金光,使它更柔和,更幽美,……我更看到了,在那小桥的边上,还有一株早开的桃花,这还是冬天呢,想不到温暖的风却吹绽了一树红桃。

跟着我像有所触悟似地打了一个寒战,我就急遽地摇去了那株桃花,因为我分明记得,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一些人埋葬他们冻死的同伴,就是在那株树下,他们挖了一个坑,那三个死去的人,竟完全和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精光光的,被丢到那个坟里去了。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那正是一个极冷的天,严霜把屋顶盖白了,树木变成淡绿的颜色,江水好像油一般地凝住了,芭蕉已经转成枯黑,死沉沉地垂萎下来!……

如今,水绿了,活泼地流着,枯死的芭蕉又冒出尖细的长叶,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却使那棵树早着了无数朵红花!想象着它也该早结成累累的果实,饱孕着血一般的汁液的果实,我不忍吃,我也不忍看,我已经急速地把它抛在我那自然的镜框之外了。

可是现在,我那自然的镜框只有一片黑暗,因为这正是夜晚,我已经伏案许久了,跳动的灯火使我的眼睛酸痛,我就放下笔,推开了窗,正是月半。该有一幅清明的夜景,不料乌云障住了整个的天,凡是发光的全都隐晦了,我万分失望,不愉快地摇着头,当我的头偏过去,我突然看到在那不注意的高角上,有一点红红的野火,那是烧在山顶上,却也映在水面。红茸茸的一团,高高地顶在峰尖,它好像不是摧毁万物的火,也不是博得美人一笑而使诸侯愤怒的火,也不是使罗马城化成灰烬而引起暴君尼罗王的诗兴的火;它是那个普洛米修士从大神宙斯那里偷来送给人间的,它是那把光明撒给大地的火。

我尽顾书写,当我抬起头来,那火已经好像点在岭巅的一排明灯,使黑暗的天地顿时辉耀起来了。

永远的憧憬和追求/萧红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两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两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吵。

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则像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缀/缪崇群

妻在她们姊妹行中是顶小的一个,出生的那一年,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岁。妻的体质和我并不相差许多。没料到她却比我在先的把血吐尽,仅仅活了二十六年,就在一个夏末秋来的晚上静静地死去了。留给我的是整个的秋天,和秋天以后的日子。

这个不幸的消息,一直隐瞒着一个老年人(没有一个老年人不在翘盼着她的幼小者的生长,对于自己的可数的日子倒是忘得干干净净的);使老年人眼见着“黄梅未落青梅落”的情景,这种可怜的幻灭感,恐怕比他自己临终时所感到的那种情景还要伤恸的。

妻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

“五姑的病,转地疗养去了。”起初是用这样分隔的话来隐瞒着她。那时妻已经躺在一块白石碑的底下。

“发了疯的日(本)人,不分城里城外的滥炸,把五姑糟踏了!”过了一年,抗战的炮火响亮了,时代正揭开了伟大的一幕,才把幼小者已经死亡的故事!传告了这个老人。因为唯有这种措辞是合理的,也唯有这种措辞足以取信。全中国的父母都知道,为国家牺牲了的骨肉,这骨肉还是光荣的属于自己的,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结,那解不开的仇恨,早已使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发光,清清楚楚的认识了:唯有凶暴的侵略者,才是我们所有的生命的敌人!

妻的墓,那是正浸在汤山的血泊里。

在炮火中又过了一年,想不到我会来到的地方,我会和妻的母亲再见了。如果这回和妻同来,我不知道对于这个雪发银头的老人,她将怎样惊异而发怔了。

“妈,看我走过千山万水还是好好的,你喜欢么?”

“喜是喜欢,只是看见落了你一个人。”

……

像是拾到了一件可怜惜的东西,同时也就接触到那件东西的失主的一颗更可怜惜的心。

幼小者的墓,遥遥的还留在沦陷了的区域里。梦也不会梦到。如今我竟一个人又立在她的母亲的面前了。

虽然是轰炸之下,我们还依常的度了一些日子。

母亲戴着花镜,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为我缝缀着一些破了的衣什,我感泣,我没有语句可以阻止她。

“天已经黑了,留到明朝罢。”

她不理睬,索性撕掉那些窗纸——前次已经被日(本)人的炸弹所震裂了的窗纸,继续缝缀着。

“成功了,至少还可以穿过几个冬天的。”。

人世上悲哀的日子没有停止,爱的日子也正长着……

遥想着油绿的小草,该是在妻的墓畔轻轻招展的时候了。

愿春晖与弱草,织缀着墓里的一颗安息着的心。

母亲和我,不久都会返来的。

鹰之歌/丽尼

黄昏是美丽的。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岗变成了暗紫,好像是云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遥远的;南方的黄昏是美丽的。

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大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

南方,遥远而美丽的!

南方是有着榕树的地方,榕树永远是垂着长须,如同―个老人安静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着冗长的低语,而将千百年的过去都埋在幻想里了。

晚天是赤红的。公园如同一个废墟。鹰在赤红的天空之中盘旋,作出短促而悠远的歌唱,嘹唳地,清脆地。

鹰是我所爱的。它有着两个强健的翅膀。

鹰的歌声是嘹唳而清脆的,如同一个巨人底口在远天吹出了口哨。而当这口哨一响着的时候,我就忘却我的忧愁而感觉兴奋了。

我有过一个忧愁的故事。每一个年青的人都会有一个忧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着太阳和热和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时,我比现在年青。

那些年头!啊,那是热情的年头!我们之中,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谁不曾有过热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谁不曾愿意把生命当作一把柴薪,来加强这正在燃烧的火焰!有一团火焰给人们点燃了,那么美丽地发着光辉,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抛弃了一切其他的希望与幻想,而专一地投身到这火焰中来。

然而,希望,它有时比火星还容易熄灭。对于一个年青人,只须一个刹那,一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了黑暗。

我们曾经说过:“在火焰之中锻炼着自己”;我们曾经感觉过一切旧的渣滓都会被铲除,而由废墟之中会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这一切都是不久就会成就的。

然而,当火焰苦闷地窒息于潮湿的柴草,只有浓烟可以见到的时候,一刹那间,一整个世界就变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看着赤红的晚霞,听着嘹唳而清脆的鹰歌,然而我却如同一个没有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眼泪来了。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

鹰在天空之中飞翔着了,伸展着两个翅膀,倾侧着,回旋着,作出了短促而悠远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我凝望着鹰,想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一个珍贵的消息。

“你凝望着鹰么?”她问。

“是的,我望着鹰。”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是我三年来的―个伴侣。

“鹰真好,”她沉思地说了;“你可爱鹰?”

“我爱鹰的。”

“鹰是可爱的。鹰有两个强健的翅膀,会飞,飞得高,飞得远,能在黎明里飞,也能在黑夜里飞。你知道鹰是怎样在黑夜里飞的么?是像这样飞的,你瞧,”说着,她展开了两只修长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飞着了,是飞得那么天真,飞得那么热情,使她的脸面也现出了夕阳一般的霞彩。

我欢乐地笑了,而感觉了兴奋。

然而,有一次夜晚,这年青的鹰飞了出去,就没有再看见她飞了回来,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黎明,我在那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之中发现了她的被六个枪弹贯穿了的身体,如同一只被猎人从赤红的天空击落了下来的鹰雏,披散了毛发在那里躺着了。那正是她为我展开了手臂而热情地飞过的一块地方。

我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兴奋了。

南方是遥远的,但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南方是有着鹰歌唱的地方,那嘹唳而清脆的歌声是会使我忘却忧愁而感觉兴奋的。

旧宅(节选)/穆时英

谕南儿知悉:我家旧宅已为俞老伯购入,本星期六为其进屋吉期,届时可请假返家,同往祝贺。切切。

父字十六日

读完了信,又想起了我家的旧宅,便默默地抽一支淡味的烟,在一种轻淡的愁思里边,把那些褪了色的记忆的碎片,一片片地捡了起来。

旧宅是一座轩朗的屋子,我知道这里边有多少房间,每间房间有多少门,多少灯,我知道每间房间墙壁上油漆的颜色,窗纱的颜色,我知道每间房间里有多少钉——父亲房间里有五枚,我的房间有三枚。本来我的房间里是一枚也没有的,那天在父亲房间里一数有五枚钉,心里气不过,拿了钉去敲在床前地板上,刚敲到第四枚,给父亲听见了,跑上来打了我十下手心,吩咐下次不准,就是那么琐碎的细事也还记得很清楚。

还记得园子里有八棵玫瑰树,两棵菩提树,还记得卧室窗前有一条电线,每天早上醒来,电线上总站满了麻雀,冲着太阳歌颂着新的日子,还记得每天黄昏时,那叫做根才的老园丁总坐在他的小房子里吹笛子,他是永远戴着顶帽结子往下陷着点儿的,肮脏的瓜皮帽的。还记得暮春的下午,时常坐在窗前,瞧屋子外面那条僻静的路上,听屋旁的田野里杜鹃的双重的啼声。

那时候我有一颗清静的心,一间清净的,奶黄色的小房间。我的小房间在三楼,窗纱上永远有着电线的影子。白鸽的影子,推开窗来,就可以看到青天里一点点的,可爱的白斑痕,便悄悄地在白鸽的铃声里怀念着人鱼公主的寂寞,小铅兵的命运。

每天早上一早就醒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人声,只有风轻轻地在窗外吹着,像吹上每一片树叶似的。躺在床上,把枕头底下的《共和国民教科书》第五册掏出来,低低地读十遍,背两遍,才爬下床来,赤脚穿了鞋子走到楼下,把老妈子拉起来叫给穿衣服,洗脸。有时候,走到二层楼,恰巧父亲打了一晚上牌,还没睡,正在那儿吃点心,便给妈赶回来,叫闭着眼睡在床上,说孩子们不准那么早起来。睡着睡着,捱了半天,实在捱不下去了,再爬起来,偷偷地掩下去,到二层楼一拐弯,就放大了胆达达地跑下去:

“喝,小坏蛋,又逃下来了!”妈赶出来,一把抓回去,打了几下手心才给穿衣服。

跟着妈走到下面,父亲就抓住了给洗脸,闹得一鼻子一耳朵的胰子沫,也不给擦干净。拿手指挖着鼻子孔,望着父亲不敢说话。大家全望着笑。心里气,又不敢怎么着,把胰子沫全抹在妈身上,妈笑着骂,重新给洗脸,叫吃牛奶。吃了牛奶,抹抹嘴,马上就背了书包上学校;妈总说:

“傻子,又那么早上学校去了,还只七点半呢。”

晚上放学回去,总是一屋子的客人,烟酒,和谈笑。父亲总叼着雪茄坐在那儿听话匣子里的“洋人大笑”,听到末了,把雪茄也听掉了,腰也笑弯了,一屋子的客人便也跟着笑弯了腰。父亲爱喝白兰地,上我家来的客人也全爱喝白兰地;父亲爱上电影院,上我家来的客也全爱上电影院;父亲信八字,大家就全会看八字。他们会从我的八字里边看出总统命来。

“世兄将来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八字看多了,就没看见过那么大红大紫的好八字。”

父亲笑着摸我的脑袋,不说话;他是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呢。每天晚上,家里要是没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边读书,他闭着眼,抽着烟,听着我。他脸上得意的笑劲儿叫我高兴得一遍读得比一遍响。读了四五遍,妈就赶着叫我回去睡觉。她是把我的健康看得比总统命还要重些的。妈喜欢打牌,不十分管我,要父亲也别太管紧了我,老跟父亲那么说:

“小孩子别太管严了,身体要紧,读书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总笑着说:“管孩子是做父亲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

真的,妈的手指是为了骨牌生的,这么一来,父亲的客人就全有了爱打牌的太太。我上学校去的时候,她们还在桌子上做中发白的三元梦;放学回来,又瞧见她们精神抖擞地在那儿和双翻了。走到妈的房间里边,赶着梳了辫子的叫声姑姑,见梳了头的叫声丈母;那时候差不多每一个女客人都是我的丈母,这个丈母搂着我心肝,乖孩子的喊一阵子,那个丈母跟我亲亲热热的说一回话,好容易才挣了出来,到祖母房间里去吃莲心粥。是冬天,祖母便端了张小椅子放在壁炉前面,叫我坐着烤火,慢慢儿地吃莲心粥。天慢慢儿地暗下来,炉子里的火越来越红了,我有了一张红脸,祖母也有了一张红脸,坐在黑儿里这喃喃地念佛,也不上灯。看看地上的大黑影子,再看看炉子里烘烘地烧着的红火,在心里边商量着还是如来佛大,还是玉皇大帝大;就问祖母:

“奶奶,如来佛跟玉皇大帝谁的法力大?”

祖母笑说:“傻子,罪过。”

便不再作声,把地上躺着的白猫抱上,叫睡在膝盖儿上不准动,猫肚子里打着咕噜,那只大钟在后边儿嗒嗒地走,我静静儿的坐着,和一颗平静空寂的心脏一同地。

是夏天,祖母便捉住我洗了个澡,扑得我一脸一脖子的爽身粉,拿着莲心粥坐到园子里的菩提树下,缓缓地挥着扇子。躺在藤椅上,抬起脑袋来瞧乌鸦成堆的打紫霞府下飞过去。那么寂静的夏天的黄昏,藤椅的清凉味,老园丁的幽远的笛声,是怎么也不会忘了的。

一颗颗的星星,夜空的眼珠子似的睁了满天都是,祖母便教我数星:

“牛郎星,织女星,天上有七十六颗扫帚星,八十八颗救命星,九十九颗白虎星,……”

数着数着便睡熟在藤椅里了,醒来时却睡在祖母床上,祖母坐在旁边,拿扇子给我赶蚊子,手里拿着串佛珠,打翻了一碗豆似的,悉悉地念着心经。我一动,她就接着我叫慢着起来说:

“刚醒来,魂灵还没进窍呢。”

便静静地躺在床上。

那只大灯拉得低低的压在桌子上面,灯罩那儿还扎了条大手帕,不让光照到我脸上。桌子上面放了一脸盆水。数不清的青色的小虫绕着电灯飞,飞着飞着就掉到水里边。那些青色的小虫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天天瞧它们绕着灯尽飞,瞧它们糊糊涂涂地掉到水里边。祖母房间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老朋友,到现在我还记得它们的脸,它们的姿态的:床上的那只铜脚炉生了一脸的大麻子,做人顶诚恳,跟你讲话就像要把心掏出来你看似的;挂在窗前的那柄纱团扇有着轻桃的身子;那些红木的大椅子,大桌子,大箱大柜全生得方头大耳,挺福相的。

躺到七点钟模样,才爬起来,到楼上和妈一同吃饭,每天晚餐里总有火腿汤的。因为我顶爱喝火腿汤,吃了饭,就独自个儿躲在房间里,关上了房门,爬在桌子底下,把一些家私掏出来玩着。我有一只小铁箱,里边放了一颗水晶弹子,一张画片,一只很小的金元宝,一块金锁片,一只水钻的铜戒指,一把小手枪,一枚针——那枚针是我的奶妈的,她死的时候,我便把她扎鞋帮的针偷了来,桌子底下的墙上有一个洞,我的小铁箱就藏在这里边,外面还巧妙地按了层硬纸,不让人家瞧见里边的东西。

抓抓这个,拿拿那个,过了一回,玩倦了,就坐在桌子底下喊老妈子。老妈子走了进来,一面咕噜着:

“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家给脱衣服。”一面把我按在床上,狠狠的给脱了袜子,鞋子,放下了帐子,把床前的绿纱灯开了,就走了。

躺着瞧那绿纱里的一朵安静的幽光,朦胧地想着些夏夜的花园,笛声,流水,月亮,青色的小虫,又朦胧地做起梦来。

礼拜六,礼拜天,和一些放假的日子也待在家里,那些悠长的,安逸的下午,我总坐在园子里,和老园丁,和祖母一同地听他们讲一些发了霉的故事,笑话,除了上学校,新年里上亲戚家里拜年,是不准走到这屋子外面去的。我的宇宙就是这座屋子,这座屋子就是我的宇宙,就为了父亲在我身上做着黄金色的梦:

“这孩子,我就是穷到没饭吃,也得饿着肚子让他读书的。”那么地说着,把我当了光宗耀祖的千里驹,一面在嘴犄角儿那儿浮上了得意的笑。父亲是永远笑着的,可是在他的笑脸上有着一对沉思的眼珠子。他是个刚愎,精明,会用心计,又有自信力的人。那么强的自信力!他所说的话从没一句错的,他做的事从没一件错的。时常做着些优美的梦,可是从不相信他的梦只是梦;在他前半世,他没受过挫折,永远生存在泰然的心境里,他是愉快的。

母亲是带着很浓厚的浪漫蒂克的气分的,还有些神经质。她有着微妙敏锐的感觉,会听到人家听不到的声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着她自己的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跑进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适的物质环境来维持着的,她也是个愉快的人。

祖母也是个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声里边长大起来。在十六岁以前,我从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就在十六岁那一年,有一天,父亲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放学回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牌声,谈笑声,没一个客人,下人们全有着张发愁的脸。父亲独自个儿坐在客厅里边,狠狠地抽着烟,脸上的笑劲儿也没了,两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里边。只一晚上,他就老了十年,瘦了一半。他不像是我的父亲;父亲是有着愉快的笑脸,沉思的眼珠子,蕴藏着刚毅坚强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个颓丧,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里边没有光,没有愉快,没有忧虑,什么都没有,只有着白茫茫的空虚。走到祖母房里,祖母正闭着眼在那儿念经,瞧我进去,便拉着我的手,道:

“菩萨保佑我们吧!我们家三代以来没做过坏事呀!”

到母亲那儿去,母亲却躺在床上哭。叫我坐在她旁边,唠唠叨叨地,跟我诉说着:

“我们家毁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以后也没钱给你念书了!全怪你爹做人太好,太相信人家,现在可给人家卖了!”

我却什么也不愁,只愁以后不能读书;眼前只是漆黑的一片,也想不起以后的日子是什么颜色。

接着两晚上,父亲坐在客厅里,不睡觉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尽抽烟,谁也不敢去跟他说一声话;妈躺在床上,肿着眼皮病倒了。一屋子的人全悄悄的不敢咳嗽,踮着脚走路,凑到人家耳朵旁边低声地说着话。第三天晚上,祖母哆嗦着两条细腿,叫我扶着摸到客厅里,喊着父亲的名字说:

“钱去了还会回来的,别把身体糟坏了。再说,英儿今年也十六岁了,就是倒了霉,再过几年,小的也出世了,我们家总不愁饿死。我们家三代没做过坏事啊!”

父亲叹了口气,两滴眼泪,蜗牛似的,缓慢地,沉重地从他眼珠子里挂下来,流过腮帮儿,笃笃地掉到地毡上面。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两块千斤石跌在地上似的,整个屋子,我的整个的灵魂全振动了。过了一回,他才开口道:

“想不到的!我生平没伤过阴,我也做过许多慈善事业,老天对我为什么那么残酷呢!早几天,还是一屋子的客人,一倒霉,就一个也不来了。就是来慰问慰问我,也不会沾了晦气去的。”

又深深地叹息了一下。

“世界本来是那么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萨保佑我们吧!”

“真的有菩萨吗?嘻!”冷笑了一下。

“胡说!孩子不懂事。”祖母念了声佛,接下去道:“还是去躺一回吧。”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把五十多岁的儿子拉着去睡在床上,不准起来,就像母亲把我按在床上,叫闭着眼睡似的。

上了几天,我们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桌子底下的那只小铁箱拿了出来,放了一张纸头在里边,上面写着:

“应少南之卧室,民国十六年五月八日”,去藏在我的秘密的墙洞里,找了块木片把洞口封住了;那时原怀了将来赚了钱把屋子买回来的心思的。

搬了家,爱喝白兰地的客人也不见了,爱上电影院的客人也不见了,跟着父亲笑弯了腰的客人也不见了,母亲没有了爱打牌的太太们,我没有了总统命,没有了丈母,没有奶黄色的小房间。

每天吃了晚饭,屋子里没有打牌的客人,没有谈笑的客人,一家人便默默地怀念着那座旧宅,因为这里边埋葬了我的童年的愉快,母亲的******,祖母的香堂,和父亲的笑脸。只有一件东西父亲没忘了从旧宅里搬出来,那便是他在我身上的金黄色的梦。抽了饭后的一支烟,便坐着细细地看我的文卷,教我学珠算,替我看临的黄庭经。时常说:“书算是不能少的装饰品,年纪轻的时候,非把这两件东西弄好不可的。”就是在书算上面,我使他失望了。临了一年多黄庭经,写的字还像爬在纸上的蚯蚓,珠算是稍为复杂一点的数目便会把个十百的位置弄错了的。因为我的书算能力的低劣,对我的总统命也怀疑起来。每一次看了我的七歪八倒的字和莫名其妙的得数,一层铅似的忧郁就浮到他脸上。望着我,尽望着我;望了半天,便叹了口气,倒在沙发里边,揪着头发:

“好日子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珠子,我知道他的眼珠子里边是一片空白,叫我难受得发抖的空白。

那年冬天,祖母到了她老死的年龄,在一个清寒的十一月的深夜,她闭上了眼睑。她死得很安静,没喘气,也没捏拗,一个睡熟了的老年人似的。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父亲说的:

“耐着心等吧,什么都是命,老天会保佑我们的。”

冬夜/艾芜

冬天,一个冰寒的晚上。在寂寞的马路旁边,疏枝交横的树下,候着最后一辆搭客汽车的,只我一人。虽然不远的墙边,也蹲有一团黑影,但他却是伸手讨钱的。马路两旁,远远近近都立着灯窗明灿的别墅,向暗蓝的天空静静地微笑着。在马路上是冷冰冰的,还刮着一阵阵猛厉的风。留在枝头的一两片枯叶,也不时发出破碎的哭声。

那蹲着的黑影,接了我的一枚铜板,就高兴地站起来向我搭话,一面抱怨着天气:“真冷呀,再没有比这里更冷了!……先生,你说是不是?”

看见他并不是个讨厌的老头子,便也高兴地说道:“乡下怕更要冷些吧?”

“不,不,”他接着咳嗽起来,要吐出的话,塞在喉管里了。

我说:“为什么?你看见一下霜,乡下的房屋和田野,便在早上白了起来,街上却一点也看不见”。

他捶了几下胸口之后,兴奋地接着说道:“是的,是的,……乡下冷,你往人家门前的稻草堆上一钻就暖了哪……这街上,哼,鬼地方!……还有那些山里呵,比乡下更冷哩,咳,那才好哪!火烧一大堆,大大小小一家人,热闹呀!……”

接着他便说到壮年之日,在南方那些山中冬夜走路的事情。一个人的漂泊生活,我是喜欢打听的,同时车又没有驰来,便怂恿他说了下去,他说晚上在那些山里,只要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就可以朝灯火人家一直走去,迎着犬声,敲开树荫下的柴门,大胆地闯进。对着火堆周围的人们,不管他男的女的,用两手向他们两肩头一分,就把你带着风寒露湿的身子,轻轻地放了进去。烧山芋和热茶的香味,便一下子扑入你的鼻子。抬头看,四周闪着微知的眼睛,欢迎着,毫没有怪你唐突的神情。你刚开口说由那儿来的时候,—杯很热的浓茶,就递在你的下巴边上。老太婆吩咐她的孙女,快把火拨大些,多添点子柴,说是客人要烘暖他的身子,你暖和了,还不觉得疲倦的话,你可以摸摸小孩子的下巴,拧拧他们的脸蛋,做一点奇怪的样子,给他们嘻笑。年轻的妈妈,一高兴了,便会怂恿他的孩子把拿着要吃的烧山芋,分开一半,放在你这位客人的手上。如果你要在他们家过夜,他们的招待,就更来得殷勤些。倘若歇一会,暖暖身子,还要朝前赶路,一出柴门,还可听见一片欢送的声音,“转来时,请来玩呀!”老头子讲着讲着,给冷风一吹,便又咳嗽起来,我听得冷都忘记了,突然老头子忘形地拉着我问道:“先生,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哪?……这里的人家,火堆一定烧得多的,看窗子多么亮哪,……他们为什么不准一个异乡人进去烤烤手哩?”

搭客汽车从远处轰轰地驰来了,我赶忙摆他的手,高声说:道:“因为他们是文明的人,不像那些山里的……”

再跳进通明的汽车里,蓦地离升他了。但远的南国山中,小小的灯火人家里面,那些丰美的醉人的温暖,却留在我的冬夜的胸中了。

轿夫/罗淑

记得是在一个暑期里,因为一时的高兴,答应了几个住在辽远的L县的同学,一同到她们的家乡去过夏。只给家里通了个信去,并不等候许可,就同着她们走了。

起初的两天是坐木船。可是在船上没有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潇洒,平静,因为我们搭着的是一只装载菜油往下河去的货船,蔑篷终日给阳光炙得火烫,舱底的油蒸发着强烈的熏人的气味,而且搭客太多,起居上也深感到不便当。于是在第二天的晚上,我们便商议改走山路,虽是多了一日的路程,免不了要受她们家庭的埋怨,但是有我这一个外客,凡事只往我身上推,不就什么都干净了么?等到早晨船靠了一个市镇的时候,我们就上岸去,在这里雇了四乘凉轿。

没有上轿以前,我们叮咛轿夫说;“四乘轿子要接连一起走,不许隔得太远,有赶不上的,走拢了不添酒钱。”

于是四乘轿子,八个轿夫,热热闹闹地拉了一长串,在满是树木的山道上蜿蜒地前进。

轿夫们全都很驯良,又因许了他们到家后多把小费,供给一餐饭食,所以他们就格外地殷勤。

我们一路上耽搁着,只要有好风景的地方,或者看见了一些不曾见过的花木,总把轿子停了下来,逗留好些时候才肯再走。要是停轿的地方有人家,他们就趁着我们向乡里人买东西的时候,向人讨碗凉水,几口吞完之后,再打一个欠,坐在突出地面的大树根上,石头上,抽着旱烟低声地闲话着。从那不善掩饰的目光里,我猜想得到他们谈话的主题是我们,可是我拿得定,那是不含着任何恶意的:我们没有像穿黄衣服的兵大爷,时刻用枪柄在他们干柴似的骨架上敲打,也不像着长袍大褂的老爷们,惯于用口唾和脚头对付他们。

“我看那两个轿夫的模样有些特别。”

一次下轿来买甘蔗,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随着她的视线,我望了一下立在一棵庞大的古松底下的抬我那两青年轿夫,他们正在对着一群找野食的鸡抛石子。

“有什么特别呢?”我问。

“你仔细看看,我也说不出他们的特别地方,总之,我觉得他们的确有点异样就是了。”

我又仔细再看,这一次仍然没有发现他所谓的特别的地方,只不过他们不像别的六个轿夫一样打着赤膊,身上老是挂着一件给汗水灰尘糊紧了的褴褛的衣裳,除此,便是他们的眼睛比较其余的要显得温和一点罢了。

“没有什么希奇,还不是一个样子?”

我的朋友便不再说什么。

我的轿子本来是在第三,渐渐地,第四乘冲上去了。我招呼我的轿夫说:

“快点呵,看看你们就要跟不上了,叫前面的等一等吧!”

“赶得上的,不要他们等!”他们似乎不愿意输气。

话虽这样说,他们的脚步分毫没有加快,而且不到多久,连前面的三乘轿子的影子都几乎望不见了。我很着急,不断地催促他们赶快走,可是无论怎样,我总是和前面的人愈隔愈远,终于他们在我的视线中不见了踪影!

太阳已经沉西,灿烂的彩霞失掉了鲜明的颜色,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这时起了一阵凉风,全山的树木全都披头散发的抖擞着,似乎在欢迎临近了的温柔的夜。

我不住地叫苦,身上的汗直淌,心像要跳出腔子似的那末难过。我在轿里蹬脚大声地喊道:

“等到了店子再给你们算帐!……叫你们喊他们等等,你们偏不叫!……这样配当轿夫吗?坏东西,明天不要你们抬,我另自换人,呵!我另自换人!”

“呵呵!小姐,你生气!老实地讲,我们跟得上他们男子汉么?老天偏又不给我们这些人多生两只脚,……”前面的一个说。

“什么?你们是女人?”我惶惑地问。

“不是女人是男人?”后面的一个咕噜道。

我的一团怒气完全给这几句简单的话语消除得一丝无存,我由不得随口问了一句:

“为什么女人也要跑来抬轿子呢?”

“哈!哈!哈!我的老天爷,为什么!……”后面的一个大笑说。

“为肚皮呵!小姐!”前面的一个接口道。

这句话一完,两个人合拢又是几声哈哈。

这种笑,在她们也许是单纯的,可是我觉得那里面夹杂着讽刺,夹杂着血和泪,愤怒和呼号,它使我发起呆来,我木然地任她们把我抬着在苍茫的暮色里缓慢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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