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充分肯定了两个弟子各自对四句教的理解。王阳明对他们的肯定,同时也意味着肯定了王学两大派别的存在。按王阳明的说法,王龙溪那一派可以叫作顿悟派,用来接引最聪明的人;钱德洪那一派可以叫渐修派,只能用来接引普通人。但王阳明强调两派不可截然分开,而要注意相取为用。冯友兰指出,顿悟和渐修都是禅宗的范畴,由此可以看出禅宗思想对王门心学之影响。
心学与佛教
我们可以说,新儒家比佛家更为一贯地坚持佛家的基本观念。他们比佛家还要佛家。
冯友兰认为,王阳明的心学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王阳明曾长期潜心佛学,后来虽然成为儒学大师,但仍然常常满口佛话,一身禅气。他从小就与佛有缘。据说王阳明十岁的时候曾随祖父赴京途经金山寺,面对诸多高僧大德,他出口成章,语惊四座:“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依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年谱》还记载了王阳明的一些经历,更体现了他与佛学的缘源。弘治十四年(1501年),王阳明奉命审录江北囚狱,事后游九华山时,听说地藏洞中有个不食人间烟火、终日坐卧于松毛之上的禅僧,便专门去拜见他,不料禅僧正在熟睡之中。王阳明不忍离去,只好静候在他的身边,抚摸着禅僧的双足。禅僧醒来问他,来路这样艰险,你是怎么到这里的?王阳明说为见大师一面,再险的路也顾不得了。禅僧深为感动,便向他传授了上乘佛法。王阳明不仅在与禅僧交谈时满身禅气,后来与门徒弟子讲学时,也常常是满嘴禅话。比如,当门徒问他什么是良知时,他答道:“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这与禅僧义玄讲的“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来讲,与禅宗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王阳明讲人人都有清净本心,也即无善无恶之心体,而人的私心杂念、善恶意念都是后天的“躯壳上起念”。去除躯壳上起的私心杂念,恢复清净本心,就可成为圣贤。这与《起信论》思想极为相通。《起信论》讲“真心”与“无明妄心”。“真心”就是清净本心,它是成佛的内在根据;“无明妄心”则是后天的私心杂念、有分别心,是成佛的障碍。只要去除私心杂念、有分别心,恢复人人本有的清净本心,就可成就佛果。
此外,王阳明的“心外无物”的心学命题,也受到佛教“境由心生”的启发。佛教“境由心生”一般来讲,强调的是外在的事物由心而造,虚妄不实,所以对外在事物不要贪取、执著。佛教说当你断除对外在世界的贪取、执著心,恢复清净本心时,就可获得一个清净的佛国世界。这个清净佛国也是由人本心显现,这是另外一种含义上的“境由心生”,不过此时的心是人的清净本心,境是清净佛土之境。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命题的含义,类似于佛教的后一种含义的“境由心生”。因为“心外无物”,重在描述圣人的主观精神境界,强调的是人的本心与天地万物彻底地融合,自然与人的生命情感共鸣和交流的整体生命的感受。这种宇宙生命的感受来自于本心对清净世界的呈现和审美观照。这与佛教讲的清净本心呈现清净佛国也没有多少差别。
冯友兰认为,王阳明描述他的本心良知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尘埃,镜子照物,随物见形,而镜子本身却没有留下印痕,这与佛家《金刚经》讲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意思相通。“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无所住著,无所贪取,做事以无心。不过在王阳明看来,佛家虽说无,其实并不真正无所住著,无所贪取。佛家把人生看作苦海,认为修行成佛是为了逃离生死苦海。所以还是有所住著,有所贪取。而他的心学则做到了彻底的无所住著,无所贪取。他说:“佛氏不蓍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佛)都是为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由此冯友兰认为,在某些方面,心学比佛家还要更为一贯地坚持佛家的基本观念,比佛家还要佛家。
上文讲过王阳明的弟子可分成两派,一派是以王龙溪为代表的顿悟派,一派是以钱德洪为代表的渐修派,其中顿悟派走的基本上是佛教禅宗的路子。冯友兰认为,王龙溪主张“四无”说,即“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是无善无恶之意,知是无善无恶之知,物是无善无恶之物”,冯友兰认为,其方法就是“无住”,与禅宗提倡的“无所住而生其心”相类似。王阳明肯定了王龙溪的“四无”说,同时也承认“四无”的道理是不能用言语说明的,要懂得这个道理,必须要靠悟。这也类似于禅宗的做法。在王阳明后学中的众多学派中,泰州学派更突出地体现了禅宗,尤其是狂禅的作风和宗旨。在泰州学派的那些盐工、樵夫、农民、文人、商贾看来,所谓充当圣贤经典的“天理”,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东西。“人人天地心,个个圣贤心。”士农工商、凡夫俗子,“人人皆可共学”,不费多少气力,即可办到。那些经史子集也没有多少用处,无非是印证自己本心经验。而真正的经验又是非言语所能表述。道本无言,真正的经验并不在书本上,而在自身的生活和实践之中。眼前即是,担水劈柴,喂牛养马,都是格物良知。穿衣吃饭,都是此心妙用。那些经典中的天理,看了反而误事,弄不好会成为书呆子。这简直与禅宗如出一辙。所以到了泰州学派时,当时的人基本上把王学等同于禅宗了。王学也因而遭到了很大的非议。冯友兰讲了当时流传着的一个笑话,以说明后期王学与禅宗合流的现象。说有个书生游览一个佛寺,受到了执事僧人的冷落。有一个大官也来游览,却受到最高礼遇。大官走了以后,书生就问僧人为什么待遇不同。僧人说:“敬是不敬,不敬是敬。”书生就照着僧人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僧人愤怒地抗议道:“你为什么打我?”书生说:“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这个故事的流传,无疑是讥讽和批评王学和禅宗的。
王阳明及其后学表面上来看,与禅宗确有某种密切关联。但这种表面上的关联是否就意味着本质上的无差别?冯友兰讲,王氏心学吸收了佛家基本观念,比佛家还要佛家,是否就一定意味着心学是儒学在佛家思想影响下的某各种理论变型?冯友兰指出,心学与佛家哲学虽有表面上的关联,但其本质毕竟不同。心学以追求道德心性(良知)为立学宗旨,而佛教则以清净本心(空心)为立教宗旨。此外,心学讲知行合一,要求在行为实践中体认良知,呈现道德本心,具有积极的入世情怀;而佛家虽也讲“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但在生活实践中,毕竟没有把“事父事君”视为妙道,不具备彻底的入世精神。因此,心学虽借鉴佛家的某些方法,但毕竟没有脱离儒学的发展轨道,要说心学有所变的话,并不在心学的本质,而只是方法论上发生了变化。
概念解释:
“为道”与“为学”:出自《老子》书中“为道日损,为学日进”一句。“为道”指为人之道;“为学”指求知之道。《老子》认为,做人之道不待知识积累,反而若无正确的价值导向,知识越多就越不利于做人。比如恐怖分子学会了造原子弹,就会制造出更多更大的恐怖事件。所以,对于恐怖分子来说,知识越少,危害越小。但“为道”与“为学”,并不总是对立。如果树立了正确的人生价值导向,则“为学”更有利于“为道”。
自律道德:律,即约束之意。自我约束自我的道德,是指用以指导道德行为实践的道德法则,是出自内心,是内心自觉的约束,而不是出于外在社会行为规范、社会舆论的监督和约束,或外在神灵的威慑作用。自律道德是与他律道德相反的概念。
利根人:指悟性高、天资聪慧的人。
无住:佛家用语。指无所住著,无所执取,无所贪著。心境一片空灵,无所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