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暗中醒来,环一环四周,也并不明亮多少。
几点烛火燃得只剩一个烛头,火光挣扎着,将息未息的模样,却长明不灭。
我躺在床上,白的被褥,黑的花纹。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倾城的眉眼,手中捻着一面圆镜,一双美目正淡淡瞧着我。
“姑娘,你命太苦。”我听见她这样说。
我问她是什么人,她说这是冥府,他就是阎王。
我惊异于眼前这阎王与传说中的模样相差甚远,怔一怔神,我又回味出她话中的意思来。
“我记得我的确是死了,如今只余一缕孤魂,但我晓得凡人死后是有轮回转世这一事的,为何我却身处这幽幽冥府?”
那阎王垂眼看着手中的镜子,却只是摇一摇头。
“你上一世执念太深,孟婆汤喝了几碗也没甚作用,若就这样放你去轮回,会折天寿。”
我木了片刻,歪头想了许久:“我的执念,是什么呢?”
阎王笑了笑,眼睛中有些凉意:“其实你想得起来,你只是不愿去想。”
她手中的那面小圆镜忽然转了一转,烛火的影子落到镜中,反折到我眼里,我微微一惊,不由地眨一眨眼。
三月洛阳,小雨如酥。
我撑一纸油伞,在人烟稀少的街头俯身,兴致盎然地赏着一从姚黄牡丹。素白的伞面上绘一尾墨红锦鲤,我墨发轻挽,黛色的衣裙垂至脚踝,隐入绵绵烟雨。
“鱼跃伞纸,美人如斯。”耳边传来笑声。
我回身查看来人,白衣撞目。少年执着折扇浸在雨中,眉眼含笑。
我微怔,三月明媚的姚黄魏紫,在他身后绽了一片。
“你叫什么名字?”我恍惚之际,听闻他温润如玉的声音。
“乔虞,周瑜的小乔,项羽的虞姬。”
四月阳春,日光和煦,城中的牡丹开得极盛,引许多游人驻足洛阳。
我伏在案上临帖,他端给我一杯新沏的热茶。
“阿虞。”他唤我。
“以后就这样陪我。”
我抬起眼睛,窗外暖风微漾,身侧一处白衣。
“好。”
十月,我穿上嫁衣,结为他发妻。那一日,洛阳举城皆欢,他挽上我的手,三拜成婚。
嫁衣火红灼眼,我在宾客的祝福中举起酒盏,无意抬头,发觉洛阳曾经遍地明媚的牡丹,不知何时竟零落一片。
是了,十月,已是深秋。
“阿虞。”他站在我身后,红衣夺目。
“等我做了王,封你为后。”
长宁十八年,深秋,永安宫事变。
洛阳又落了雨,他负手立于雨中,望着不远处滚滚的狼烟,被雨水浇得湿透。
我撑伞走过去,站在他身侧,黛色长裙溅上泥水,如一株绝世的绿玉牡丹。
“非这样不可吗?”我问他。
“我为庶子,这王位,注定是要抢来的。”
我望着遮蔽了半壁天空的狼烟,有隐约牡丹花香氤氲。我定一定神,瞧见这阴雨之中,偌大的洛阳,再无一株我所爱的牡丹。
“阿虞。”他嗓音低沉。
“你有什么心愿?”
我看着他,沉吟一阵,绽出一个笑容。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数日后,他登基为王,改国号为永汲,自号樊皇,封我为后。
我走出描金画屏,头戴凤冠,华服落地。
千万臣民向我屈膝折腰,我抬起头,金饰的龙椅上,他一身明黄龙衣,不怒自威。
我瞧他半晌,跪在他身前,拢袖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今后,怕是再见不到他身穿白衣的模样了。
永汲三年,樊皇娶右相之女,封言妃。
我拿着扫帚洒扫着凤宁宫中几日未拾的落花,这本该是下人们做的事情,但近日皇上娶亲,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凤宁宫中,着实闷得慌。
“娘娘,天寒。”颜故端着热茶站在我身后,顺着眼睛,语气仍旧淡然。
我回身莞尔:“只有你疼我。”
“奴婢本分。”
颜故是我一次出宫时偶遇的乞讨丫头,那时我瞧他清清淡淡的模样,心中喜欢,想收她做个丫鬟,便停轿叫住她。
“丫头,你叫什么?”
那时她抬头淡淡看我,不卑不亢地行一个礼。
“颜故,暮去朝来颜色故。”
恍惚间我似乎瞧见多年前那阵朦胧的烟雨,艳丽的牡丹盛开了一整个洛阳。
“你叫什么名字?”
“乔虞,周瑜的小乔,项羽的虞姬。”
……
我饮尽颜故递来的茶水,遣了她下去休息。凤宁宫中着实冷清,我整一整简素的黛色宫群,闲闲走出这园子。
偌大的皇宫中我偏好去一处叫做妄湖的地方,那儿较别处的姹紫嫣红显得凄凉,因而少有人去。
我正远远的瞧见那波澜不惊的湖面,迎面却走来一对双人,黄袍紫衣,十二分的般配。
“见过陛下。”我见避不过去,折腰行一个礼。
他望着我,眸光微沉,却全然不是我所熟悉的温柔。紫衣女子从他怀中柔柔抬眼,倾国倾城的模样。
“言儿见过姐姐。”那女子娇笑一声,慵懒地摆一摆手。
这便是他新近纳的言妃么。我淡淡瞧她一眼,绝好的面皮配上淡紫华服,似一株遗世的魏紫。
的确是个灵秀姑娘。
“妄湖太过清冷,不宜多来。”他嗓音微凉,不知是在对谁叮嘱。
我回过神时,他已携着佳人远去。
我望着天边的红云渐渐织上碧空,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天寒了。
回到凤宁宫时,夜色将至,颜故早已备好晚膳,正闲闲地赏着一树茶梅。
彼时岁月静好,韶光细水长流,我心道,就这样过着,也未尝不好。
星子明亮的时辰,颜故散开我微乱的发鬓,执着玉梳细细打理。
“娘娘,圣上喜新厌旧,待你如此薄情,你心中当着没有半分恨意么。”她趁着替我梳头的空当,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我扶正鬓上的玉簪,向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帝王心,自古如此。”
永汲十六年,华岚战事爆发。
颜故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后,我淡淡应一声,放下了手中描眉的笔。望向铜镜中那副无双的容颜,黛眉却是画得重了些。
“颜故。”我淡淡唤她过来。
“明日你拿着我的凤簪去翰书林找解公公,让他送你出宫。”我拔下鬓上金光熠熠的簪子,捂在她手中,及腰的青丝如水倾泻而下。
“出宫后,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永世莫再回宫。”
“我这凤宁宫里的玉石金器,你喜欢什么,拿走便是。这么多年,你待我仁至义尽,我此番姑且算是一些回报”
她仓皇跪下来,哭着问我要做什么。
我笑笑,拢一拢垂散的青丝。
“我辛苦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尽头。”
满朝的文武百官正神色肃穆地商谈着政事,我深吸一口气,从描金画屏后移步至殿中,华服落地,一如当年,母仪天下的模样。
官员们忽然安静,我望着龙椅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扬一扬唇,缓缓折腰行礼。
“臣有一事相求。”
百官哗然。位高权重的右相踏出一步,说我虽贵为皇后,却不知礼数,只为个人的私欲着想,妨碍了他们商谈要事。
我不争不怒,只是抬眼望着龙椅上方的人,一言不发。
“说。”他终于开口,却再不是我记忆深处所熟悉的模样。
我直起身,清冷的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臣请愿,带兵为帅,出征华岚。”
隔着厚重的珠帘,明黄色的天子寂静许久,正如此刻的朝堂。
“准。”
我跪下来,眼前是长长的台阶,和那不可一世的龙椅。
我深深俯身,前额磕上地板。我闭上眼睛,恍惚中似乎又看见一片烟雨迷茫的洛阳,他一身白衣,像空山上最虚无缥缈的仙人。
——“鱼跃伞纸,美人如斯。”
——“你叫什么名字?”
——“乔虞,周瑜的小乔,项羽的虞姬。”
……
“谢陛下成全。”
我起身,轻轻拂去华衣上的浮尘。
临行的前一日,我遣散了凤宁宫中所有的宫女,该送出宫的便送出去。我虽是一个不受宠嫔妃,却仍担着皇后的名头,手中有权,这些小事情我还能够做到。
偌大的凤宁宫终是只剩我一人,当夜,我对着铜镜,最郑重地为自己描了一次妆容。
我穿着初为皇后时那身姚黄华衣,从容地走出我守了多年的凤宁宫。
“陛下,皇后求见。”玄衣官服的公公朗声禀报。
他屏退了房中的侍女公公,甚至将他那位置若珍宝的言妃也请了出去。随后他抬眼淡淡看我,问我要做什么。
我轻笑,我发觉他看向我的眼睛里,竟然再没有了第二种神情。
这样也好。
“樊萧,假使能够轮回,我永世都不愿再遇到你。”
——“娘娘,圣上喜新厌旧,待你如此薄情,你心中当着没有半分恨意么。”
——“帝王心,自古如此。”
夜色如墨,几点阑珊灯火。我提裙,隐入夜色,正如当年隐入那场朦胧的烟雨。
——“阿虞,你有什么心愿?”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永汲十七年,皇后乔虞,出征华岚,力不胜敌,万箭穿心而死。
封谥号,惠仪。
光影穿梭了许久,终是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入目处依旧是一片黯淡。几灯烛火将息未息,一如我这个将死未死的亡魂。
阎王仍站在我身侧,抬眼看一看我,收回她那面圆镜。
“其实你当年那场仗是可以打胜的,只是在最后的关头,他没有给你增派援军。”
“我知道。”我起身,拨亮手侧的烛灯,“他不希望我回去,所以我就战死沙场。”
阎王叹一叹气,抬手捏了个决:“小黑,东西拿过来。”
烛火微弱处,遽尔多出一个人,黑衣墨发,脸也是沉的。
“这是谁?”
“吾名黑无常。”他淡淡扫我一眼。
原来传言中凶神恶煞的黑无常竟然是一位俊秀公子,我心中觉得有趣。
无常将一样事物交给阎王,我抬眼,瞧见一把纹路精致的匕首。
阎王遣去那无常,向我摇了摇手中的匕首:“此物名曰无念,是用历代孟婆的尸骨制成的。”
“孟婆也会死么?”我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当孟婆想起她是谁的时候,她就会死。”她同样给了我一个不着边际的回答。
我默了默,望着她手中的匕首:“这东西有什么用?”
她撩起她宽边的素袖,轻轻拭着刀刃:“这匕首可以斩断你前世执念,之后,你便会消去一切记忆,进入你该入的万物轮回。”
“并且,你永世都不会再遇见那个让你生念的人了。”
永世?
——“樊萧,假使能够轮回,我永世都不愿再遇到你。”
我微怔,眼中现处他的影子来。
那是让人安心一世的白衣陌人。
我定一定神,望着阎王那双绝世的眸子:“我该怎么做?”
她拨亮一旁微弱的烛火,雪白的脸庞上映出些红色。
“我给你造一个梦境,你进去后,会遇上他。”
她将匕首递给我,生白的刀刃上,流转着死的光芒。
“你遇上他之后,用这把匕首,亲手杀了他。他死去的那一瞬,也就是你进入轮回的时刻。”
她俯身,直视我骇然的眸子:“若要断去这执念,这是唯一的方法。”
“他原本就不是你值得去惦记的人。”
阎王抬起皓腕,在我身侧布下一个阵法:“你要切记,在取他性命之前,决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说了又会如何?”我下意识问道。
“形神俱灭,永世不入轮回。”她神色极重,“你会留在那梦境之中,过完你的一生,然后灰飞烟灭。”
“与你的前世,一模一样的一生,也是一模一样的下场。”
我怔住。
她忽然将我推入那法阵,剧烈的白光灼的我睁不开眼睛,神识混沌之际,我只听闻阎王那鬼语般的低喃:
“姑娘,你命太苦……”
三月洛阳,小雨如酥。
我颇为迷茫地看了看周遭的景色,清冷的街头,入眼处尽是迷离艳丽的牡丹。
我撑一纸油伞,墨红锦鲤游于伞面。我黛色的衣裙依旧垂至脚踝,身前是一丛娇俏的姚黄牡丹。
身后响起脚步声,踏着雨水而来。
我怔一怔,握紧了袖中的无念匕首。
“鱼跃伞纸,美人如斯。”耳边传来笑声。
恍若隔世的声音。
朦胧的烟雨如雾,有些遥远的愁思,裹挟着陈旧温柔的回忆,叫嚣着纷至沓来。
——“阿虞,以后就这样陪我。”
——“好。”
我转过身,眸光平淡,隔了一世的风尘。
他身着白衣,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模样。
熟悉的眉眼,却是触而不及的人。
——“阿虞,等我做了王,封你为后。”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的少年手执折扇,笑问我前一世的问题。
千万丛华美的牡丹在他身后绽得明媚,一如当年。
我握着手中温热的无念,阎王的话竟是在耳边久久回响。
——“你要切记,在取他性命之前,决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说了又会如何?”
——“形神俱灭,永世不入轮回。”
“你会留在那梦境之中,过完你的一生,然后灰飞烟灭。”
“与你的前世,一模一样的一生,也是一模一样的下场。”
一样的一生。是要我将前一世的苦与悲,重走一遭么?
还有爱与温暖。
——“阿虞,你有什么心愿?”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少年。偌大的梦境之中,花香氤氲。
你便是我永世的执念。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斩。
半晌,我收起无念,拢起黛色长袖,向故人盈盈俯身。
“我叫乔虞,周瑜的小乔,项羽的虞姬。”
烟雨朦胧处,有牡丹盛放,明媚一个少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