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南海世观音
巍峨的五指山上云雾缭绕，猴子压于山下，花木琳琅间，他毛茸茸的手轻托着腮，仰头看着前方不可一世的神仙。
“孙悟空，你可知错？”
那人白衣出尘，黛眉墨发，鬓间绾着高高的白纱。她敛下眉眼，一双眸子低垂向压于山下的猴子，目光里是无异于对待万物的怜悯与慈悲。
“你是谁？”
“吾名南海世观音。”
“小叶子，你是不是不想做这个观音？”
猴子是石猴，生于天地，四海为家。他第一回遇上那个小姑娘，是在他的花果山，桃花繁盛时，灼灼四野。他穿过一季绯红花香，山河如画处，一袭白衣撞进他的眼睛。
女孩子站在花木琳琅间，抬眼看向来人，眼睛里清明如神祇，十里桃红恍若一瞬失色。猴子望着她衣服里满兜的桃子，弯起狭长的眸子，手中的金箍当中一划，惊破漫天飞红。
“你是谁？”
“我是灵娃，长大后要做慈悲天下的菩萨。”
那日草长莺飞，是个好天气。手中的金箍转一个圈，收于猴子身后，暗金色的纹路微微发烫，凌厉的风声过耳。
“你是观音，是如来的人。”猴子将双手架在脑后，零落的花瓣落上他飞扬的披风。他瞧着一丈处眼神清明的小姑娘，洋洋眯起双眸，“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也是狠心的小姑娘，对吧，小叶子。”
他唤她小叶子。桃色夭夭十里的时节，猴子抬起双眼，正巧望见她发间藏匿的桃叶。
“小叶子，你偷我的桃子，你得留在这里。跟着我吧，你现在这么弱，万一还没上九重天做你的观音菩萨，先被人打死了怎么办？”
彼时她立于花叶蓁蓁，红了白瓷一样的脸，手里兜着满满的鲜桃，怔怔地瞧着猴子。
晨光微晞，安静地栖于天地。猴子走到她身前，抬手拨走她发间的桃叶，“你跟着我学本领，以后做一个好神仙，好好慈悲你的天下，可好？我这样帮你，如来便会欠我一个人情，用这个来抵消你拿我的桃子。”
灵娃是天地孕育出来的灵物，从九重天上的清心莲池上绽出来，小姑娘的模样，素衣出尘，脚踏流云似风。九重天上的清心莲万年一开，她诞生的时候被如来召见，说她是下一任的观音，要去凡间历练三十年。
佛祖说她有一个劫，就在这偌大天地之间。
后来她常常会后悔，如果那日【河蟹】她没有迷恋于花果山那夭夭的十里桃林，猴子的结局是不是就会好很多。
她留在花果山，跟着猴子学了四年的法术本领。她独爱十里桃林中鲜硕的红桃，每每到摘桃的季候，她便穿着白裙子四处乱跑，长长的裙子兜着满满的鲜桃，笑得像个真正的小姑娘。
“小叶子，你又要欠我一个人情。”猴子每每躺在某棵树上，声音里含着慵懒笑意，大红的披风垂在地上，暗金色的云纹熠熠生光。
后来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那日【河蟹】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猴子站在她身后，虚空划出一把木梳，轻轻拢起她的头发。
“我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我要从这里离开。”她这样说的时候，猴子高高绾起她的头发，声音是慵懒的平淡：“学完我的本事你就要走，你真是个狠心的丫头。”他在她鬓间别上素色的桃花，指尖萦绕着她的淡淡发香。
“猴子，你看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好神仙？”她转过身子问他。
“你是个坏姑娘。”猴子蹲下来，懒懒地瞧着她澄澈的眼睛，“但是坏人都能做好神仙，像是九重天上的如来，从来不跟谁讲道理，但世人都说他是个好神仙。”
“比起做个好神仙，我到希望你做一个好姑娘。”他低低笑起来，鲜红的披风上绣着暗金的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灵娃又在他的花果山留了许久，佛祖说她在凡界的那个大劫她也到底是没有等来。春冬雨雪转瞬而逝，灵娃时常会独自走在初见花果山的十里桃林，那样惊艳的漫山锦绣。那时猴子穿过花木琳琅，肩上的披风飞扬，一步一步走过山河如画，灼灼夭夭，暗光流转的金箍却直击她的面门。
“你是谁？”
山间的桃花又开了一片，她揭开初来时埋下的桃花酿，香气四溢。山间的烟雾袅袅，流云过目，她给自己灌了几碗烈酒，碗底落上桃花，如她的面色酡红。
“猴子，你说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好神仙？”
猴子手肘撑着石案，清酒流过嘴角，大红的披风泅开一滩水迹。他半眯着眼睛，声音慵懒如常，“你是个坏姑娘，当然会变成一个好神仙。”
“倘若我想做一个好姑娘怎么办？”她醉眼迷离，鬓间别的素桃绽得清丽。
案前仰头灌酒的猴子忽然顿住，缓缓放下酒碗，眼睛里一扫昔日的慵懒轻狂。
“小叶子，你是不是不想做这个观音？”
她伸手招来一阵风，凉风穿过她头顶的桃树，摇落一片飞红。酒香缭绕，迷住她的眼睛，灵娃抬头看着对面站起身来的猴子，披风灼眼，胜过这十里夭夭桃林。
“他们说观音无欲无求，不贪不念，无情无义……”她声音低了下去，轻轻阖上眼睛，“历代的灵娃做上观音以后都会忘记在凡间历练的事情。”
“我不想忘记你。”灵娃抬眼望向一脸惊愕的猴子，眼弯如虹，“猴子，我不想做这个观音。”
猴子，我不想做这个观音。
耳边好像传来什么人低低的笑声，她看见猴子站起来，灼眼的大红披风惊破亘古，千万里山河血色融进他的双眸。
“小叶子。”
眼前仿佛有什么事物一闪而过，她阖眼而眠，睡过去，一眼万年。
澄如白练的湖水上铺开一片碧色莲叶，荷香袅袅间，凉风徐徐，轻轻扫开湖面缭绕的仙气，露出湖中一朵巨大的清丽白莲。
莲花素白，一瓣一瓣绽开。有什么人从中走出来，女子的模样，素衣出尘，脚踏流云似风。
她的头发高高绾起，鬓间别着的桃花清丽。九重天上的神水高高地落进池中，水声潺潺间，她从初生的清心莲中醒来，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桃花灼灼，大红的披风云纹生光。她踏着流云飞出万里莲池，眼前开阔一片云海，千军万马的声音响彻九重天。众矢之的处，大红的披风划破千里暮色残红。
“小叶子，你偷我的桃子，你得留在这里。”
“你跟着我学本领，如来便会欠我一个人情，用这个来抵消你拿我的桃子可好？”
从前将她留在花果山护她周全是猴子，后来叱咤风云只身杀上九重天的是齐天大圣。
她踩着流云怔怔站在高处，恍然间似乎瞧见重围之中的猴子微微偏头，狭长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轻轻一弯。
“小叶子，你是不是不想做这个观音？”
那一日酒香缭绕，桃花迷了她的眼睛。她睡过去，再醒之时不知何故一切归零，她躺在初生的莲中，灵台混沌。梦里她瞧见金光闪烁，佛祖来到她身前，眉眼慈悲。
“灵娃，你自己遇上的劫，你要自己去化解。”
此时她站在千万天将之上，瞧着下方的兵戈风云，双手合十，轻轻做了个礼。一瞬间天地寂静，不知何时她如墨的三千青丝绾上了高高的白纱，鬓间他为她别上的桃花也不知踪迹。素衣如云，她垂目看着下方的一众天神，俨然如九重天上正真的观音。
猴子，我不想做这个观音。
重重包围中的猴子忽然垂头，手中的金箍狠狠地砸进云里。
她站在云端淡然开口，一字一句如同神者的口谕：“石猴冥顽不灵，扰乱天庭秩序，押下去。”她抬手捏一个决，身后浮起金色的光芒，化作手势挥向那个孑然一身的猴子。
“罪该万死。”
猴子经过她身旁时，忽然转头看她。狭长的眸子里慵懒如昔，错身而过间，他轻轻向她比了一个口型。
“你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猴子被关进天牢里。起因是前几日【河蟹】他忽然提着金箍说要见如来，被众神拦下，便大闹了一场。所有人都说这一代的灵娃最有观音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都萦绕着普度众生的佛光。她给他的最后一击，是打在他心上的。灵娃知道猴子为什么要见如来。
猴子便是她凡间历练五十年来的大劫，她要自己去化解。化得了便能飞升做她的观音，化不了便要入六道轮回，永世不入仙位。只是她常常想，其实后者也没有什么不好。后来人间过了六年，花果山的桃色再度燃起，是猴子被关在天牢里的第六天。
她见到了佛祖，那一日猴子拼死也没有见到的如来，金光闪烁，就在她梦里。佛祖说她是唯一可以保猴子周全的人，倘若因为猴子而令她做不成观音，猴子只会死不足惜。
九重天上的人果然没有好东西。那一日醒来时天色尚早，灵娃提着手灯打开了天牢的大门。通天的红柱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圣安静地坐在中间，血色的披风残破，如当年他举起金箍惊破的漫天飞红。
他听见她的脚步，抬起眼睛，在暗处笑出声音。
“小叶子，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手中的提灯晃了几晃，灵娃听着猴子声音里万年不变的慵懒与随意，忽然没了说话的底气。猴子一直是那样轻狂，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他摒弃，万里的风云都被他捏于掌心。
他是那么骄傲的猴子，只身杀向九重天，如今却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牢里。
也不知是为了谁。
“猴子，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见佛祖？”她点亮手灯里的光芒，暖光里他看见猴子桀骜不驯的眼睛。
“小叶子，你不是说你不想做观音？”他眉目间有了生气，弯眸看她，好似曾经在桃雨纷飞里，他第一回遇上她。
“醉酒的戏言，猴子你是不是也要当真？”
“凡人都说酒后吐真言。”
“我不是凡人。”灵娃站起来，顿了顿，鼻尖忽然有些发酸，“我不是凡人，猴子，我是神。”
她是神，是普渡天下的观音。
“小叶子。”灯火隐约处再度传来猴子的声音，“你那时说观音无欲无求，不贪不念，无情无义……”
“但你不是，小叶子，你有情。”
“你对我有情。”
天庭里没有四季之分，一年到头都温暖舒适，今夜不知为何空气冷得只教人心寒。天牢顶上有微弱烛光，是南海深处才有的鲸脂，做成的蜡烛长明不灭。灵娃盯着牢顶上那朵火光灼灼的鲸脂烛，瞧了许久，仿佛那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一样东西。
“那又怎样呢，猴子。”她仰头看着那朵高高的烛火，声音听不出悲喜，“我以后全都会忘掉的。”忘了那夭夭四野的十里桃红，忘了那惊破亘古的大红披风，那双狭长的眼眸，那个骄傲轻狂的石猴。
很久以后，她只会记得她要普渡的众人。
暗处那个声音沉寂了很久，方凉凉道：“小叶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观音？”
“这是我的责任。”
“你对谁的责任？”
“对你。”灵娃垂头看着猴子，眼中有什么事物一闪而过，“对你所摒弃的九重天，和你所爱的人间六道。”
后来猴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头发上高高地绾着白纱，随她的步子翻飞。她身后有金光萦绕，举手投足带着慈悲的姿态，当年在花果山十里桃林里偷他桃子的那个小姑娘，趁他不知觉的时候，又偷偷长大。
她的确是个狠心的小姑娘，在千军万马之上可以淡声将他打入天牢，像一个真正的神。九重天上的神仙都是这般的模样，那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小叶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就丢失，如她鬓间那朵桃花一样不知踪迹。
他不喜欢九重天上那些自以为是的神仙，但他喜欢她。
“你会是个好神仙。”目光延长处，女子素衣出尘，脚踏流云似风。
佛祖说灵娃已渡过那个劫，五十年历练也满，择日便可以授观音礼冠，洗去凡间尘气，做九重天上真正睥睨四海的观音。
猴子被放出来，因为灵娃的缘故，佛祖没有予他太大的刑罚，只是轻轻覆手，将他压在五指山下，为期五百年。
有时候灵娃从云里看向凡间，看向那座几乎通天的五指高山，仍会念起当年那个目空一切的石猴。佛祖给他的惩戒看似轻宽，但她知道，猴子是那么骄傲的性子，花果山上那么热闹，他又是最耐不住寂寞的石猴。
那样骄傲的猴子，只身一人杀向九重天，目无章法，最后得到个五百年寂寞的孑然。
不知道是为了谁。
后来她做了观音，对着高台上威严的如来庄重行礼，佛祖赐她神印，洗去她在凡间的一切尘气与记忆。
从此，她只记得她要普渡慈悲的生灵。
再后来时过境迁，五百年转瞬而逝。那一日佛祖召她去办一件事情，九重天的金殿上云雾缭绕，她随着众神站在一侧，恭敬地垂目静听。
“五百年前压下的那只石猴今已圆满，我佛慈悲，欲赐他一段赎罪的造化。”
“那只石猴原先与菩提学过本事，法号叫做孙悟空的。”
佛祖命她去凡间寻一个高僧，领着石猴西天取经，去赎他未尽的罪过。彼时她踏着流云下界，正是人间三月暮春。
桃花红过满山，五指山下，花木琳琅间，她穿身而过。素衣出尘，鬓上白纱飘扬，正是百年来睥睨四海八荒的观音菩萨。
“孙悟空，你可知错？”
草叶间压于山下的石猴眉目慵懒，抬头望向她，眼眸轻弯，一眼万年。
“你是谁？”
“吾名南海世观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