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五月初五端午,凌全自也回庄过节。晌午时大家一起吃过了粽子,喝过了雄黄酒,黄宗楚一拍凌云肩膀,说道:“各位,我这丁点儿功夫,云儿全都学会啦,以后只需勤加练习便可。老三,该你啦。”
凌全自是大喜,三奇更是惊喜交加,要知四人当中,黄宗楚的武功最为变幻多端,委实难学,可绝非“丁点儿”,凌云仅用两年半便学得差不多了,可见孺子可教也。曾秋山笑道:“老三,该你的医道了。”
妙手神医易中将凌云带入房间,也让他先拜本门祖师,那是本朝一位大大有名的神医,世称“药王”的孙思邈。凌云磕完头尚未起身,易中便正色道:“本门武学源出医道,亦深禀‘医者父母心’之仁善之道,切忌胡乱动手伤人,更加不能滥杀无辜!”
凌云抬头说道:“三师父的教训,弟子谨记在心!”他这两年多随黄宗楚学习弈道,识字读书的功课却也没有扔下,在曾秋山指点下,又读了些经史之书,见识与谈吐均有长进。
此后凌云便随易中学习医道。医道武学同样以拳脚功夫为主,共有三路手法,乃是探脉手、分筋手、错骨手。这三路手法一路比一路厉害,易中演练示范时,双手微微一分一错,一棵碗口粗细的大竹便“啪”地一声断裂开来,直把凌云看得咋舌不已。
本来凌云已有弈道二十四字诀的繁复手法为基础,学这三路手法倒也没费什么大工夫,欠缺的只是力道与火候而已。运气吐纳,修炼内功的法门,本身也易掌握,只需以后勤练便可。但凌云对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想学上一学,武功之外,又缠着易中要学医术。
易中深知医学博大精深,不学则已,一旦要学,即便是聪明绝顶之人,也需三年五载方能登堂入奥,便用曾秋山当日“务必以武学为本,绝不可贪多滥学,分了心思”的教训来拒绝。凌云却撒起娇来,缠着非要学不可。
易中无奈,他也知武林中人争勇斗狠,成日里在刀剑拳脚下混,受伤中毒那是家常便饭,即便武功练到了天下无敌,也难免于此,因此习武者如能懂医,实无异于多了几条性命。于是紧紧叮嘱凌云一面勤练武功,一面随自己学医。
他先详细解说了人身上五脏六腑、十二经络、奇经八脉与周身穴道,以及人体内气血运行的情况,凌云听完、牢记并了然于胸,此后于武功上也颇助进益。然后便教他望闻问切四诊法、各种疾病的症状与疗法,反复讲述,反复提问,待到凌云全都回答无误,一一牢记掌握,易中便让他替代凌全,帮着自己一起给曾秋山治疗内伤。说是帮忙,也就是拿药煎药,打打下手而已,更多的是让凌云观看如何进行针灸、推拿、导气等疗法。如此这般,凌云对于医学的领悟越来越多,武功也是日有进境。
这年过完年后,正月初六这日,易中将凌云叫进房中,从箱子里拿出三册书来,凌云恭恭敬敬地接过,只见每一册封页上,都有七个字,“伤毒杂论”四字之下,分别写着“外伤卷”、“内伤卷”、“毒蛊卷”。
易中说道:“这部书名《伤毒杂论》,专门介绍论述如何治伤疗毒,对天下大多数成名武功与毒药都有所述及,乃是本门医学的精髓,药王先祖集毕生精力编撰而成,也是为师毕生本事之所在,今日便传了与你,务必好生研学!”
待到《伤毒杂论》烂熟于心,凌云已是十岁。这些年来,他勤练武功,苦读医书,隔不了几天便与黄宗楚对弈一局,武功、医术和棋力俱是与日俱增。
这日早饭时,醉里乾坤孟元忽然问道:“云儿,你功夫练得怎样了?”凌云道:“徒儿不敢偷懒,天天勤练,可还差得远呢。”孟元道:“三师父和四师父都说你很有长进,你在二师父面前就不必谦虚了,我试试你的功夫吧。”
南四奇中,凌云与曾秋山最早相识,黄宗楚与易中也都已教他多年,只有孟元尚未教他功夫,加之终日混迹酒肆,只是晚间回庄,故而凌云对其他三位师父又尊敬又感亲切,唯独对孟元又敬又畏,此时听他说要试自己功夫,凌云既跃跃欲试又紧张害怕,不知他要如何试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请二师父赐教。”
孟元拿起酒葫芦走到大厅正中,撩起长衫,飘然走了一圈。众人一齐围了过去,只见地上圆圆的一圈浅浅脚印,正是孟元双脚所为。大厅地上铺的全是青石砖,四四方方,甚是坚硬,孟元就这样胜似闲庭信步般走了一圈,便踩出了一圈脚印。凌云此时于武学已颇有见识,心中暗暗佩服二师父内功深厚。
只听孟元说道:“我站在圈中,你使出所有功夫,拳脚也好,暗器也好,不论用什么法子,在我数到五百之前,只要能将我逼出圈外,或者能碰到我一下,即算你赢。”凌云见那个圈子方圆不过四、五尺,甚是逼仄,自己如全力施为,说不定有赢的机会,便抱拳说道:“二师父请!”孟元笑道:“礼数倒挺周全,看来这几年没白学呵。我数数了,你动手吧。一!”
凌云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孟元长衫前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凌云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孟元忽然不见,却在他头颈后面轻轻吹了口气,笑道:“我在这里,二!”
凌云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孟元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却仍无人影。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猛地一转身,伸手便抓,孟元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口中数道:“五”,又到了凌云身后。
凌云嘻嘻哈哈地追赶,忽听父亲说道:“云儿,留神二师父身法!”便一面追捉,一面留神孟元身法,但孟元总在他身后出没,凌云便要看到他身影也是十分困难,当下把这几年学到的武功一股脑儿使将出来,一忽儿使弈道二十四字诀,一忽儿使探脉手。孟元口中数数已到一百,凌云使尽了浑身解数,竟连二师父的正脸都没见着,更不要说碰到他了。
曾秋山见凌云追赶之际,已能将弈道与医道武功混在一起使用,有时使弈道冲字诀,有时使扑字诀,有时使探脉手的切脉式,有时左手使弈道拦字诀,右手却是探脉手的手法,竟能将两门武功融会贯通,随形顺势,不拘一格,不禁暗暗点头赞叹,大声说道:“云儿,你得想法子看到二师父才行!”
此中关键凌云何尝不知,但孟元身法如烟如风,如流星如飞箭,数数之声总是在自己身后响起,心想如此下去,别说数到五百,便是数到五千、五万,也赢不得二师父,不由暗暗着急,忽然灵机一动,斜蹿两步,抢到圈子边沿,转过身来,面向圈心,果然看到了孟元身子。
这样一来,凌云身后即是圈外,孟元便不能到他身后了。孟元暗赞好聪明的小子,一面数着“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面想要转到凌云背后。但凌云极其机灵,双脚沿着圈边快速移动,总是保持面向圈心背朝圈外站立,孟元变换了几种身法,均抢不到他身后。
孟元看似身子东倒西歪,步伐凌乱无章,但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这方圆四、五尺的圈子于他而言,实无异于广阔天地般来去自如,却无论如何总在凌云眼前。凌云便趁机观其身法,暗暗揣摩如何应付,过不多时,在追捉之中竟能用上一些孟元的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
但孟元的轻功于南四奇中最好,便在武林中也是独树一帜,一套“醉步”出神入化,往往于庭院廊庑之间趋退若神,凌云虽能用上他的一些身法,却是依样画葫芦,一时间又怎能识其奥妙?纵然出尽全力,仍是连孟元的一片衣角也摸触不到。孟元口中却绝无停留,“三百三十,三百三十一……”,一路数了下去。
凌云暗暗着急,忽然叫道:“二师父,暂停一下!”孟元刚数到“三百九十”,立即住口笑问:“小子,怎么……?”凌云道:“我真能用暗器吗?”孟元道:“当然能,尽管把四师父教你的暗器功夫使出来,用棋子碰到我也算你赢。”
凌云道:“请二师父稍等片刻。”说罢奔进棋房,取出一个布袋子,把两盒围棋子一股脑儿倒进袋里。待他奔回大厅时,庄丁正把饭桌上的残渣剩汤一股脑儿倒进一个桶中,却是在收拾饭桌,不由灵光一闪,当即奔向厅心,叫道:“二师父,我来啦!”
孟元正在圈中等候,闻声一晃身形一抬头,猛然间只见黑黑白白的一片棋子铺天盖地罩了过来。那圈子甚为逼仄,全都被棋子笼罩于内,孟元不论向何方避让,均难免被棋子打中,当下一点足尖,身形暴退一丈有余,避过了漫天落下的棋子,却终于出了圈子。
原来凌云见庄丁倒菜,当即灵机一动,大叫着奔向厅心,尚未进圈子,便已高高跃起,双手打开袋口用力一抖,也不管什么手法准头,将三百六十多颗棋子一股脑儿向圈子上方倾泻而出,终将孟元逼出圈外。
凌全骂道:“臭小子,怎敢无礼?赶紧道歉!”凌云吓得赶紧说道:“二师父,请恕……”尚未说完,孟元一摆手,哈哈笑道:“道什么歉,你赢了,我原说过不论什么法子都行的。”曾秋山也笑道:“老二轻功独步武林,云儿小小年纪原是不可能力敌,能以智取实是难能可贵!”凌全这才不再说什么,心中也是暗赞儿子的机灵劲儿。
孟元一拍凌云肩膀,道:“你既赢了,二师父从今日起便开始教你轻功吧。”曾秋山也道:“云儿的武功已颇有根基,又能有此悟性,足可同时学练几门功夫。从今日起,你就同时学二师父的轻功和我的文武之道。凌兄弟,你的功夫也传了给儿子吧。”凌云大喜,只一迭连声道:“谢谢大师父,谢谢二师父。”
孟元道:“我的武功全都从酒中来,你要学好,须先学会喝酒。”将酒葫芦递了过去,道:“我这是天下第一的富水酒,你先尝一口。”凌云接过酒葫芦,抬头瞧了瞧父亲。嗜酒者多有因酒误事者,凌全乃浑天宫白虎堂杀手出身,从事刺探追杀,最怕喝酒误事,因此从未沾过一滴酒,心中本不愿儿子沾酒,但转念一想,生平所识之人以孟元最为嗜酒,却从未见他醉过或误过事,想来只要不酗酒便可无妨,便冲儿子点了点头。
凌云这才揭起酒葫芦的木塞,不敢大口喝,只抿了一小口,顿觉一股辛辣之气顺着舌尖、喉管一直流到肚腹,片刻便觉肚腹间暖洋洋地甚是舒泰,忍不住又想喝,这回却喝了一大口,那酒在舌尖打了几个转,才缓缓咽下,只觉辛辣之气全无,竟微感清甜香冽,舌有余味,不禁还想再喝,想了想,却终于把酒葫芦还给了孟元。
孟元见他那回味无穷的神色,不由笑道:“好家伙,天生就是个小酒鬼。”转而正色说道:“酒之始祖仪狄,乃大禹时人,造成酒后,进献大禹。大禹喝完后觉得酒味十分甘美,便说道:‘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从此滴酒不沾,并疏远仪狄,但造酒之法却千古流传了下来。因大禹有此谶语,后世一班迂腐儒生便把****之亡都归咎于君王好酒,实在荒谬至极!想那夏桀与商纣,俱是残暴不仁之人,即便滴酒不沾,这亡国之君也是做定了的,即如周幽王、陈后主,还有前朝隋炀帝,也都是亡国之君,可跟美酒毫不相干。可见饮者只需持身端正,好而不酗,就绝不会误事!”
曾秋山接口道:“云儿,世间事物,眩人耳目口舌者,美景、美色、美酒、美味、美音,能不好此五美之人,可说寥寥无几。你来日方长,必有许多机会遇此五美,能否眩而不晕,不致为其所误,则全看你行止是否端正,意志是否坚定。二师父的话,你须一辈子牢记在心!”凌云点点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弟子聆听师父的教训,必当铭记,时刻不忘!”
孟元的酒道武功除一套神出鬼没的醉步外,尚有一路醉拳。这路拳法讲究眼、手、身、步的配合,眼光扑朔迷离,手法迅猛刁钻,身法跌撞摇摆,步法细碎灵活,对敌时闪展腾挪,虚守实发,逢击而避,乘隙而入,可谓指东打西,刚柔相济,练到最高境界时,端的是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
曾秋山所传掌法名唤文武之道,又分为文道与武道。文道取意于文人名士之典,如董狐直笔、韦编三绝、举案齐眉……,招数使出来时一股文人意气跃然于掌指之间。武道则取意于武将侠客之典,如霸王举鼎、子胥叩关、长虹贯日之类,招数大刀阔斧,拳掌虎虎生风,勇霸之气咄咄逼人。掌法练成之后,文武结合,刚柔并济,进退合节,气度恢宏。
凌全的武功则是伏虎掌法,模仿虎形,领会虎神,招数严谨,底盘扎实,进攻时迅速准确,防守时密不透风,身法敏捷灵活,动作刚劲有力,拳打掌劈、指戳爪抓,一招一式,变化微妙,也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功夫。
凌云在四位师父和父亲的调教下,每日里习拳练掌,打熬力气,向大师父请教学问,随三师父钻研医学,时不时与四师父对弈一局,间或里陪二师父喝酒聊天,加之他聪明颖悟,颇能将五人所教灵活运用,融会贯通,因之见识武功俱是进境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