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的温泉别苑,若将那金漆写的“苑”字改作“宫”,想来更为贴切。门口守候侍卫见了令牌并未阻拦,连同这别苑的管事一脸笑意的将仙霖迎入。想来面前之人便是侯爷吩咐下来好生伺候的宣家小姐,他倒是头次看着女子入了这别苑,内心既是惊讶又是欢喜,想着伺候好了也能讨个侯爷的欢喜。
“这别苑倒是雅致!”仙霖很是喜欢,虽有亭台楼阁,却是不俗,极为雅致的淡然。
“自然,”那管事的应道,“小姐不知,这园子均是侯爷一手布置。碍于侯爷从小有疾,虽然几次凯旋,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每每冬寒便会到此处过冬。”
莫尘彦从小便有病根?这她可从不知道,那样骁勇善战的人,又手握重权处理国事,想着纵然身子不好也不至于此,可听管事说来,只怕他哪日真犯了旧疾,人前也忍着…为何上次仙霖替莫尘彦把脉却为诊出这先天的病根?
温泉水暖,倒是真缓和了她体内的寒气,相交之前暖和不少。只是身旁却无说话之人,服侍的侍女皆是闭口不语的立在一侧。此番她没有带上兰轩,宣夜星那处她岂会放心,总要有人看着。
仙霖又将近来之事一一想来,倍觉疲惫,由侍女服侍着穿戴后就回了管事早就备好的屋子。便也不顾头发潮湿,躺了下去。
一夜舒坦,醒来后精神甚好,洗漱之后才听侍女说道:“小姐,莫侯爷已在雅居等候。”
莫尘彦竟然这么快就来了这温泉别苑,她不多想,随着侍女入了雅居。
饶是同莫尘彦有着交情,礼数也是不能乱,仙霖很是恭敬的行礼,“宣子衿参见莫侯爷。”
“我说过,无需如此。”莫尘彦缓缓将手中的书本放下,对仙霖说道。话音尚未散去之时就连连传来几声想要压制住的咳喘,仙霖忍不住的想要上前替他把脉,但那一步尚未踏出,莫尘彦就屏退众人朝她走来,“东山这处温泉别苑虽不如都城寒冷,但也大意不得。稍后有侍女会为你送去几件冬衣,若不合适就让她们当场为你改!”
仙霖微抬着眸子看着莫尘彦苍白如纸的脸庞实在不忍,顾虑自己手脚冰冷特意将右手捂入袖袍之内,“多谢侯爷!昨日温泉入骨,倒不再那般畏寒。”
“如此便好。此处是莫府之地,你可多住几日。”
……
几番慰问之下,右手似乎已经稍稍回暖,“昨日听管事的说侯爷近来身子不好,如若侯爷相信,可否让宣子衿替侯爷把脉。”
“无妨”,莫尘彦神色的颤抖并未被仙霖看到,同时转过身子坐回原处,持着方才的书本,早已无意看下去。仙霖也不得强迫,隐隐有所不放心的将右手从袖中露出,瞬间失去了温度。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僵持被莫尘彦打破,“再过些日子宫里有场围猎,你若需要什么叫下人备着就是。”
“围猎?已近冬日,岂会有猎物?”
“宫中围场每年都会放出几只稀世珍禽。”
原来如此,既是皇宫之物岂会有不好的。传说当年武则天下令百花齐放,一夜之间除却牡丹不也开了么?皇权之人,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
寥寥几语,均是慰问关怀,仙霖不得不暗自冷笑。莫尘彦如此相待,她却是无以为报,千般滋味说不得一清二楚。
待仙霖回神之时,已是一杯香酒扑鼻,不知在什么时候莫尘彦已在案上置上炉子,一壶酒由此温出。浅盏几杯,下肚之后竟有从未感受到的暖意。只是仙霖从不喝酒,不想竟会有浅浅的醉意浮上。
“这温泉别苑很是雅致!”她找了一个话题,好比二人只是喝酒来的痛畅。
“你喜欢?”
“嗯!”
“你可知,这本是先父是为先母修建,遗憾落成之前便战死沙场,渐渐荒废。我不过觉得弃之可惜,便让人重新布置一番。”
“战死沙场!”仙霖不知,莫府一门均是以战功立足天下。原以为只是莫尘彦一人如此,不想……
“阿衿以为我是如何坐稳这侯爷之位?”
他的话语之间有股天生的傲然,这是仙霖从未见过的莫尘彦,不似平日儒雅,反倒是赫赫战功的将军在时刻提醒着你他并非虚坐天下。只是…重点不是这语气,而是…“阿…衿?”仙霖跟着他念了一遍,神色间稍稍有些不解。
“亦或是你觉得宣小姐更为贴切!”
仙霖觉得,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不,阿…衿…很好,好…好…”仙霖尴尬一笑,也不好反驳,紧张之余又多饮了几倍就下肚,开始昏昏沉沉,亦不知自己开口所说的话到底应不应该。
“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把脉?”仙霖显然是醉了,否则也不会这般问出。莫尘彦听后淡然一笑,从她手中取过了酒杯,“都已注定的东西,何必执着。那病没什么大不了。”
“你不信我!”
“信!”
“那你就是在骗我!明明那病很磨人,当初在墨城,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未曾如现在这般难受!我…是大夫…你骗不了我!”
“……”莫尘彦将手中余下的半盏酒一饮而尽,浅笑的朝着仙霖走去,缓缓将已然扑在桌上的她抱起,将下颚抵在她的眉心,“没有骗你…阿衿…”仙霖醉了,他却清明的很,这话说得真切。
“阿衿…你可知道…”话语至此,他的怀中传出了细微的喘息声,再次低下头看着仙霖时,她已熟睡,“呵……算了…”他将身上的外袍解下,覆在仙霖的身上,无奈的一笑,在苑内众人的注视下将她抱回她的屋中。
期间几次,莫尘彦咬着下唇将那咳喘之声抑制,回到自己屋中时已经面如霜色。好在身侧无半人,不曾见他这般难受的面色。
仙霖第二日醒来时也不曾记得昨天到底说了些个什么,只知道同莫尘彦说了许多。今晨,兰轩那处也从宣府传来了消息,宣夜星那头依旧没什么动静,但朝野却在一夕之间变幻不断。
据兰轩给的消息说,单单吏部户部就连夜撤换官员,内宫亦是将几处掌势者替换,就连宫中侍卫也是变动极大。由此看来,仙霖不得不回想起那日莫尘彦在宣府所说的话,定是另有所指…等等…事情不对!
朝廷此刻有所变动,陌烟宫早前却没有收到消息…难道已经被轩辕凌发现陌烟宫的人手?不可能,陌烟宫不会有这样的缺漏……都城之内,一定有事发生!
一个警醒,仙霖立即将兰轩送来送入灯芯,任凭火焰燃烧,直至似有火光化为一簇凤凰之姿,涅槃而生。这的确是兰轩送来的消息,莫不是她多心?可若是兰轩这处没错,那必定是行事者将消息封死。这个人,会是谁?帝君轩辕傲宇?还是轩辕凌?目的又是什么?
这件事情仙霖可以肯定,莫尘彦是知情的,他素来和轩辕凌走的亲近。既然这样,她也用不着怀疑别人,这件事情一定是轩辕凌做的。只是轩辕傲宇怎么能够容忍他这样?自古帝王最无情,儿子惦记老子位置又下杀手的,历史上数不甚数。轩辕傲宇是夺了前朝才登上宝座,不可能没有防备之心。除非……除非轩辕傲宇已经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儿子,或者说,此刻的轩辕傲宇要么被软禁,要么不省人事,朝政由轩辕凌暂代。
若是轩辕凌登基。以他狠戾的手段,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应该是前朝遗孤……加之他得到了宣家的势力,登基之初朝政之内不会有太大的动荡。
若要阻止这一切,朝政此时在短时间内必要混乱。这个契机……那日在万花楼,仙霖听到轩辕国的公主要前往黔国和亲,若是可以,借用这个公主…未尝不可!
只是…该怎样借用这个公主?仙霖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书笺,上写:速查轩辕和亲公主。
“咚咚!”两声敲门声让仙霖警觉起来,她立即将书笺收于袖中,故作淡然问道:“何事?”
“宣小姐,我等受侯爷吩咐来为小姐送上冬衣!”
原来是莫尘彦昨日提起的,她放松了些,在书案铺了张宣纸,平静道:“进来吧!”
门口的侍女推门而入,站在最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装扮稍比其他人华贵几分。她很是恭敬的朝仙霖行礼,吩咐好手下侍女将衣服一一放好,之后就立在一侧,目光直视前方。仙霖直到将那最后一笔写尽才抬起头朝她道:“劳烦等候!”
“小姐客气!奴婢凤九歌,是莫府司衣处的管事。衣服均以为宣小姐备好,小姐请看。莫侯爷早前吩咐,若小姐是有什么地方不满,奴婢等人立马去改。”
衣饰之类,仙霖素来没有什么要求,只要素淡清雅便可。不过既是莫尘彦的好意,她也上心,走上前去一一看过。这几套冬衣,料子保暖,且颜色素淡,仙霖很是满意。旁侧又有四件披风,以梅兰菊莲为主,绣花精致,尤其是莲,大有“出淤泥而不染”之姿。
“这些服饰均是不凡,足可见其手艺精湛!”
“小姐谬赞!若非侯爷命人亲自送来图样,我等也难以绣出这清雅之衣。”
“……”竟是他亲自画的图样……心中暖暖的,可是…她是柳仙霖,不是宣子衿…没有权利这样。迟疑半刻后,仙霖压抑住内心的难过,“替我谢谢莫侯爷。”
“是!”
如此,凤九歌带着那些个侍女一一退下,留在原地仙霖内心又是几度不安。她伸手抚着那披风上所绣的图样,眼中稍有迷茫,其后又将衣物收入橱中,无力躺在床榻之上。
这一睡误了午膳,接连着到了晚膳才起,又无胃口,让人备了炉子和梅子酒,自己在屋内煮着,顺道将消息传给兰轩。晚间,屋外就下起了雪,将整个院子覆盖,好一派冰雪之景。
在黔国,这是仙霖第一次看雪,她以前生在南方,南方四季如春,下一场雪比十年大旱来得更不可靠。
皑皑白雪,就这样坐在院中看着很是美好。雪,可以将一切污秽之物掩去,让人忘却,世上有恨,有怨……她在想,若是当年前朝没有灭亡,琴嫣的命运又会怎样。她是不是也不会成为柳仙霖活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间,依靠着这具冰冷的身子看尽天下山河。
“你身子本就不好,怎么还坐在这里?”
身后响起一阵斥责,仙霖半愣卷着披风立即从石椅上起身,转头向他看去。莫尘彦就站在三步之外,面色比昨日好了不少,只是此刻带着些怒火,眉头稍稍蹙起,又迅速展开。
他朝着仙霖快速走来,拉着她的手朝她屋子的方向走去,路上一语不发。仙霖可以感觉,当他触碰自己手的那一刻,明显有退却之意。就好像人的手被针刺痛就会立即收回去,是一样的道理。可是莫尘彦的手并未由此收回,反倒握得越紧,想极力用手里的温度让她暖和。
明明他的身体就不好,仙霖尝试着将手抽回,可她的力气远远没有莫尘彦的大。
回到屋内后趁着莫尘彦单手关门的间隙,她迅速的将手抽走,负于身后。莫尘彦明显感觉到仙霖的动作,但并未说什么,轻轻的咳嗽两声,入了座,顺手倒了杯尚且温存的梅子酒递予仙霖,道:“先暖身子!”
仙霖小心接过,尽量不让自己的手触及他,之后一饮而尽。她看向莫尘彦,“这么晚了为何还未入睡?”
“……”他不语。
仙霖又续道:“这场雪下得正好!我很庆幸在温泉别苑里看了这一生中见过的第一场雪。”
“下次记得在周围多置上炉子!”
“好!”
“后日在西郊举行狩猎,明晨便要起行。”
原来…是同她告别的。
“一路小心。”
夜,是如此的漫长,纵然有星迹划过,也带不去云雾间温存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