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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卷一· (3)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枝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腾起一团黑烟。

04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呀牛呀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蹿,想抢一枝扔在地上的长矛。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了。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支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

这会儿那个矮壮的野猪突然拍着手往上蹦了一下,大嚷大叫:“三小姐——啊呀呀,三小姐的……马儿……”

白亮的大火旁边蹿出了一匹青马,躯体像钢铁一样闪亮。马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戴了针织鸭舌帽、穿了黑色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蓦地勒马,转脸,让所有人都看清了一张异常美丽英俊的面庞。他接上鞭打快马,青马飞闯到人群前边。他一手挽缰,一手按在胯部刀柄上,来回巡视……

喷溅的鲜血在地上流淌,汇成一汪一汪……一些匪兵拥进年轻的妇女当中,揪住头发往黑影里拖。大火开始弱下来,只留下一个个不断缩小的炭火堆。起风了,烟灰和火星飞扬到空中,撒到人群上。

广场上的幸存者都木了。带火的烟土从空中降下,降到他们脸上、脖子上,他们竟然一动不动。一张张脸像石头,又青又硬。

“啊哎哎,三小姐,啊哎妈呀妈呀——我……哦哦!”矮壮野猪尖尖的嗓子像狼嚎。

号叫中,那个英俊的少年鞭打快马。不知是烟火还是血腥气的缘故,那匹青马跑到广场中央突然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少年险些被翻下来,他危急中紧紧勒住马缰。

野猪仍在尖叫。少年送去藐视的一笑,腮上显出两个酒窝。

麻脸三婶从圈椅上挪挪身子,对旁边捧茶的小伙子咕哝:“撤也好?……”

05

……小心地绷紧这根弦,它细如纤发。日夜听它鸣响,听枯叶和风扫过时的震颤。铮铮之后是沉沉余音,消逝在夜海里。稍稍松弛一点也就无声无息了,可以待在一个默默的世界里。我在阳光无力抚慰之处嗅着腐菇和坏疽的气味,无暇呜咽。那弦松弛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恐慌……不,不能,我有过誓言,我是一个忠诚的儿子,是被指派来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万倍——我是看守这根弦的人……

不能忘记在你身边度过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记甘甜的乳汁。我也许是少数记住了饲喂的婴儿之一,一闭眼就是那弥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无边的墨色来恐吓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间,脸贴紧了中间的凹地。睡着了,鼻孔里全是药菊和蔷薇的香气。春天里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样,你扯着我走向高地……

就为了长眠的母亲,为了那些祭奠和换取,我有止不住的泪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吗?它是弱者的眼泪汇成的。一万条小溪日夜流淌,正从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潺潺而下。

你告诉我,只要守住那根弦,我就会再生。命系在弦上,系在后来人的心弦上。当它能够时常发出铮铮脆响时,你就会踏着它的节奏归来。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一双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挠的手指,我不会让你长久地沉睡。

通过梦境,你不断地让我结识一个又一个母亲,她们有的像你一样衰老,有的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是未来的母亲。她们完美的躯体闪烁着春天的光泽,时光却要涂上锈迹留下斑痕。有一只坚忍而执着的手在维护着。我爱她们,并以全部生命的火热去温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着一腔心愿。你听见了吗?

修长柔韧的柳枝垂挂着,装扮了千里荒原。洁净的沙上蓄着未来的绿色和太阳的温情。我在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仰躺下来,寻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虫驮着一身春阳蠕蠕而来,认真地嗅着,喷嚏声小得无人知晓。接着是一只穿了蜺服的小飞虫落下了,它是方圆几十米最著名的小公主,骄傲而顽皮,从来不忘炫耀那又细又圆的腰肢。远远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绿色生出,神秘的欢欣悄悄聚拢。我被遮在柳丝中,盯着它们在风中悠动,突然想到这是荒原上频频弹拨的弦。

一片铮铮之声里,苏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从桎梏中挣脱。淡淡的热气在水面腾动,似一层细纱。这儿正进行第一场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污和不快的记忆。整个冬天都在退却,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又被抚醒。当伸手采撷百合时,千万不能忘记那个刺骨的枯冬,它怎样冰封了一切……

我如梦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经被一种深色的液体浸过,它们浓烈似酒,却比酒辣上千倍。这种液体并不神秘,它是从母亲身上流出来的,最后与荒原融为一体。我们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亲的腹部,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肋骨。我们由于愧疚和心疼而双泪长流,深知自己无边的罪孽难以赎回。

由于我们在荒唐的沉睡中松弛了它——那根弦,从此失却了响彻大地之声,一切都疲软消沉,最黑的夜笼罩了天际。恶魔趁机而出,它在母亲般的沃土上切割,让脉管和筋骨生生分离。我听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睁双目叹息。母亲从不责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寻到了我,深情盯视。我双手捂住脸庞,怕她看到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记得住吗?记得住。那因为什么?害怕牺牲吗?不,比牺牲——一切看得见的牺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无边无际的、无头无尾的折磨,是一丝一丝的、日复一日的磨损,是诱惑、寂寞、饥渴、焦躁和蹂躏加在一起的苦难,是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于是就把母亲推进了深渊?是的,不,不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我只能长长地呼叫一声:我的母亲!

大地在呼唤中颤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我缓缓地转身,回到那个角落,去枯枯地守住。从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这些誓言只属于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视。我注视这誓言就像注视我悄生的白发。我在它的面前不得不有个选择了。我必须好好地、真实无误地来个回答。我的声音将被良知记住,并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埋入荒原,让所有的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人存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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