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摆放好餐盒,坐到餐桌前。房间里顿时弥漫起烤鸭特有的香气。
“别再想那份狗屁工作了,赶快吃。”方志明做出痞里痞气的姿态,但仍给人一副与生俱来的斯文印象,“你外语好,又有外贸经验,下份工作肯定不错。”
吴飞再次笑了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法制频道正在播放新闻,他们边吃边看了起来。餐桌上很快便剩下空空的餐盒。吴飞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把用完的纸巾揉成一团,投进空盒。这时,电视里传来主持人严肃的声音:“现在播报一则寻人启事。王静兰,女,27岁,身高1.65米,体型较瘦,10月6日下午于东安门医院走失……”
听到“东安门”医院三个字,吴飞和方志明同时把目光转向电视。看着屏幕上一张清秀的脸庞,方志明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会在我们医院走失呢?”
“也许跟男朋友私奔去了。”吴飞盯着屏幕,不紧不慢地说,“也没准和我一样——短暂遗忘,暂时忘了回家的路。”
“你再发展下去就真回不了家了。”方志明说着,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我劝你还是尽早去看医生。”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不是一回事儿,你的头疼根本不是心理问题。”
吴飞沉默了片刻,问方志明:“为什么我以前没出现过短暂遗忘?”
“因为你头疼得更严重了。”方志明回答。
吴飞再次沉默,稍后表情严肃地问道:“你有没有过,忽然觉得周围一切很熟悉,好像经历过,但事实上却没有?”
“现在你趴在残羹剩饭的桌上,瞪眼问我这种问题,我就感觉经历过。”方志明说完笑了起来,但很快,他收住笑容,“你说的这种现象,是即视现象。”
“什么意思?”吴飞追问道。
“这种现象是即视现象,这种感觉叫即视感,也就是,你从未经历过的场景或事情,好像在某个场合、某个时间经历过了的这种感觉。不只你有这种感觉,我也有过,很多人都有过,很常见。”
“我知道很常见,我上学时有过这种感觉,工作后几乎没了,可现在又有了,而且一天好几次,还特别强烈,是不是不正常?”吴飞认真地盯着方志明。
“没什么不正常的,你不用往心里去。”方志明眼镜背后闪动着一双睿智的眼睛,“这种现象青春期容易出现,情绪紊乱时也容易出现。你上班以后千篇一律地工作,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肯定会削弱这种感觉,现在你一天出现几次,主要还是因为太疲劳,又刚辞职,情绪也不稳定。我看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即视感有时候出现也伴有短暂遗忘,要我说,你就是精神状态不好。”
吴飞自嘲地笑了笑,“看来真是精神问题。我今天出现了三次,分不清是短暂遗忘还是什么即视感。”他稍加犹豫,又问,“这种现象只会由疲劳引起吗?会不会是我曾经梦到过的某些场景?”
“有可能啊,也许你梦到过,现实中又经历了。解释有很多,比如潜意识矛盾冲突的体现,知觉和记忆系统相互作用的结果,总之各有各的道理,但是至今没有一种解释令人完全信服。”
“你最相信哪种解释?”吴飞又向前凑了凑,看着方志明。
方志明推了推眼镜,缓缓说道:“从童年开始,我们全部经历都会在大脑中留下记忆痕迹,包括我们没有特别留意,以为彻底忘记的经历。这些经历进入大脑后形成了无意识的记忆,当我们重复经历类似情景,无意识的记忆就会跳出来,投射到意识中,冲撞知觉,我们就会感觉似曾相识。”
“这说法……”吴飞摇摇头,“我从没听到哪辆车里传出过古典音乐,但今天听到旁边车里大声播放贝多芬的钢琴曲,我感觉特别熟悉,就像刚刚经历过。我保证没有这个场景的记忆痕迹,从童年起就没有,还有其他解释吗?”
“我还比较相信这种,大意是,你在进行记忆存储的时候犯了错误,把当前场景储存到了历史的记忆中,当你看着眼前的场景时,又不得不把它从历史记忆中挖出来,所以感觉似曾相识。”
“这个倒差不多,至少没说我经历过。”
“解释还有很多,什么记忆神经时间之旅、时空错乱,甚至有人认为是灵魂转移。”方志明向后一仰,慢慢说道,“相对整个世界,人类对自身的了解还少得可怜。我学了很多年心理学,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可有时候我还在问自己,我对人的心理究竟了解多少?作为心理医生,首先我有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有吗?”吴飞问道。
“答案是,文嘉一哭,我就蒙了、慌了、全世界都塌陷了!”
两人大笑起来,但吴飞很快便收住笑容,以异样的目光斜视着书架。那是什么?被子拉到脖颈处,吴飞闭上了双眼。
方志明走了以后,吴飞冲了个热水澡,头痛已经彻底停止了,虽然身体仍然疲倦,大脑却格外清醒。想到从明天起就不再上班,他还是感到阵阵失落,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却又难以入眠。
一个阶段的生活结束了,每天面对的不同面孔都将在记忆中慢慢褪色、模糊,直至彻底消融在时间的流逝中。吴飞微微叹了口气。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光线和噪音,在静谧的深夜,只有他的思维在高速运动。
他回忆自己走过的道路,每个阶段都会遇见不同的面孔,结交不同种类、层面、深度的朋友,但大部分只是匆匆过客,从某一点介入他的生活,又从另一点倏然离开。当然,有些会在更远的点再次相遇,但是种类、深度、层面已经偏离,有的更近,有的更远,所有都在不确定中若隐若现、或沉或浮。其中,只有方志明是个例外。方志明与吴飞的友情建立在中学时代,两人原是同班同学,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稳固的关系。然而,每当想起他们成为朋友之前的往事,吴飞都会愧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