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无云的碧空之下,是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的荒郊,泥泞的地面。凛凛晚风迎面送来了满含着深秋寒意的荒草气息,一口口吸入肺中,清爽至极。正好可以稍稍舒缓一下大家因过度压抑而紧绷的神经。
我和队员们此时正潜伏于距目标所在不到一公里处,等待即将降临的夜幕的掩护。
前方视线之内,就是今天的焦点所在,荒郊之地中一所落魄的双层老房,孤立于荒草丛生的河畔,周围几里之内再无人烟,显得十分苍凉。
此刻,邪恶的气息正从其幽闭的门缝、窗角,渗透出来,游离在屋外并盘踞于屋顶,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可以感觉到如果你靠的足够近,甚至可以用鼻子闻到它。
这就是今天的攻坚任务:屋内此时聚拢有五名穷凶极恶的绑匪和一名生死未卜的人质,而解救那位不幸的人质,就是今天任务的重中之重。
我并非对自己及身边兄弟们信心不足,但依据情报,今天的任务,成功的机会十分渺茫,把握至多仅有两成。这些并非出自我个人的私判,大家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影,虽然相互之间谁也没有明说,但严峻的表情一个个都早早摆在了脸上。
看过这一帮劣迹斑斑的劫匪曾经的累累罪行之后,整个队伍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任你是平日里最理性、最开朗或是最冷酷的人,心脏也不得不在那些血淋淋的图片面前不住颤抖。
请相信我,我、及我的周围的这群家伙,早已脱离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虽然还不能说身经百战、以一敌百。但我们已经凑足了足够的资历,时常去直面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极端场面。
因为我、我们的职业,让我们一直以对手的身份,与世上最邪恶的人群打着交道。但经常接触了那些堕入地狱的灵魂,不知不觉中,你的心性就会受到他们的混沌意识的干扰,对善良、对美丽的坚持开始变得脆弱,进而在某些时刻显得孤立无助、迷茫、狂躁,时不时会扪心自问:为何这个美丽炫彩的世界,却处处隐藏着如此之多的污秽灵魂?
尤其是此次行动,在一张张痛苦至扭曲的受害者的遗容、残缺的尸块、血肉模糊的现场前,对这个世界的质疑又无可质疑地进一步加深,不是人的心扉容易动摇,而是人的忍耐、承受能力终究有限。谁人敢说他为了守卫世界的真善美,而投入了比在座的我们哪怕多出一分的力量??
兄弟们出生入死,舍命拼搏,一路走来,我都看在眼里。但这是一条及其不同寻常的诡异道路,越是前行,就越让人感觉迷失,答案扑朔迷离、终点越来越远。
犯罪率节节攀升、罪犯愈发猖狂、手段趋于发指!!
我们绝对不缺努力,但换来的,却是不断恶化的局势。这如何不让大家心灰意冷、英雄气短。
谁不曾想过退隐,不再搅合这档子焦头烂额之苦差??
但谁又能忍心割舍掉那些生死战场上积累起来的友谊,和肩头那无比沉重的责任??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望、退缩。我们不是理想主义者,如果是,行进在这条苦涩的路线上,绝坚持不到现在;但我们也不能一脸轻松的,将眼前这个烂摊子随手就往别的任何人脚边一丢,自己一脸轻松地回家睡大觉去……..这不是我所熟知的我们。
身负宿命也罢、被命运诅咒也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伸张正义、惩治邪恶便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
思考中,不觉已至黄昏,暮色开始披上天空大地,一片华丽的血红色。
风沙突然四起,能见度极具下降,天助我也!荒草丛中,队员们缓慢匍匐,开始接近那所邪恶小屋。
屋外不到百米之处,是数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湿漉漉的草垛,这里可以作为我们的最佳的最终待命点。待进入小屋的视线死角,我们一个个冲刺着到达草垛背面,全员警戒!进入至战斗状态。
光线突然之间,变成十分暗淡。那幢阴森恐怖的小楼,此刻已经进在眼前,却变的愈发模糊。
而越是接近它,心中就果然越是压抑,它现在就在几十米开外,我已经越来越能强烈感受到,那一股股邪恶气息,正暴虐着在屋内着四处泛滥,仿佛屋子的结构都因承受不了这股肆虐的内压,而开始发抖、吱吱作响。
我强迫自己冷静!冷静!!
告诉自己那只是晚风施压于小屋后的结果,或者只是我心理作用。
背后传来了一声低语:“Sir,我们应该先派几个人去侦察一下!”
我回身看了一眼,是我身后不到一米之处,是我的最得力的副手,昏暗之中,竟然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他是我相处最久、相互间最熟悉、鲜血友谊最牢靠的队友、生死之交。但此时此刻,我竟然回想不起他的相貌……甚至是他的名字。
一种非常、非常诡异的心境正在我胸中形成,凶险莫测!
我强做镇定,回过头来又一次仔仔细细将前方不远处的阴森小楼观察个遍。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我知道越是临近关键时刻,越是不能出现我目前这种不可避免的迟疑,任何错误的决定,都会铸成不可饶恕的结局。
这样不仅不能挽回人质,我身边的战友、我的手足兄弟,他们的性命都有可能葬送于我手。他们同世界上任何一副血肉之躯无异,有家有室、是女儿的父亲、是妈妈的儿子。
钢铁的意志,并不能为他们挡住夺命的子弹。
我狠狠地沉住了气,决心已下!!再一次回过头去,欲点兵选将,开始攻坚。
但回头一瞬,心中顿觉发毛!只看到我背后昏暗的草丛中,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身披甲胄的狼影,它们匍匐于地、杀机腾腾、嗜血的双眼正闪烁着锐利蓝光、喉咙中正发出一阵阵让人毛骨耸然的低吼。
出发前的那个时刻,我就已经感觉到,罪恶的阴影已经渗透入队员们的身心,使他们变得或阴沉、或冷血、或暴虐,带着这种心态执行任务,非常危险!现在小屋中不断涌出的邪恶气息,更是在吞噬着周边的每一个生物,啃食着我们的灵魂!!
所谓近墨者黑,真的不能逃出这道宿命的魔爪么??
我突然之间,恢复得异常、异常冷静,用有生以来,最最凶狠的眼神,扫视着这些意志没能经得起关键时刻考验的草包,双眼几乎迸发出火光来。
我用这股威逼之势,强压它们原地待命,不准它们再妄为一步!
然后回头向前,草垛靠前匍匐着几位意志最为坚定,几乎丝毫没有收到外界干扰的队友,他们就是我今天的希望,所有人的希望。
我依次以指代点,凑足人头之后,准备行动!
但就在我冲出草垛的那一刻,突然感觉时间定格了一瞬,待世界恢复前行。眼前所见匪夷所思………那座恐怖小屋,突然之间好似老了几十岁,变得愈加破败不堪,好似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箭已离弦,直向靶心,我已经没有了选择退的余地,甚至没有思考眼前景象是怎么回事的空隙。
一口气冲到了小屋外墙,按照预演路线,先架人上屋顶、从天窗突入,其余猫到窗户、屋门之外,等候一触即发的统一行动。数秒之后,成败即知!
门外的我,紧张又从心底里泛滥,并开始如潮水一般袭击我那紧绷的神经。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我即将跳出胸膛的心脏搏动,却无法听出屋内任何一丝声响。
外部世界好似完全停顿、死亡。连熟悉的入耳风声也已完全消失!!
不对劲!
完全不对劲!!
我一拐眼去找窗外候命的队员,他们消失了!!!
我回头再去看草垛那边我的战友,他们已经和草垛一起完全消失于黑暗之中!!!
此时天已全黑,紧张的气氛快要压断掉我的神经。
我正在想着下一步对策,但其实我已经完想不出下一步对策………..
门却突然间“吱”一声开了,刚才的那个从屋顶突入内部的队员,慢慢走了出来。
向我立正、敬礼之后,说道:“Sir,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天色太暗,我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但隐约感觉到,他的躯干之上根本没有了头颅,脖子之上空无一物。
不等我开口,眼前一黑,他不见了,消失在了半开的门后的无限黑暗之中。
危险正在临近!
危险正在临近!!
该死的直觉开始不停地敲打我的意志中的脆弱环节,催我赶紧脱离现场。
全军覆没,从来都没有这么惨!我极力的不甘心,却已经没有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勇气,除了撤退,别无他法。
我边跑,边回头看那道打开的门,它就在我身后,好似马上将要化成一张血盆大嘴,并不费吹灰之力,追上我,把我吞下!!
脚下泥泞的道路,夹杂着碎石,让我的奔跑及其艰难。
终于,我回到了最开始的集结地点,气喘吁吁。路边的那片宁静的小树林,给了我稍微一丝丝宽心的抚慰。
一位老者从前方翩翩而来,他和蔼可亲的脸上笑容可掬,轻声问我为什么要跑的这么拼命?
我根本无法弄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除了一脸惊恐和迷茫,无半字可以回答他的。
老人呵呵一笑,领我向小屋回走,我想出于好心提醒,前方危险,不可冒进。但我发现我竟然追不上那个看似脚步缓行的老者,不一会,我们已经接近邪恶汇聚之地。
但眼前的景象又让我大吃一惊,小屋已经不在,空旷的荒野之上,五个黑影正整齐而列。
看见老者和我的到来,那五道黑影,化作了黑色的狂风,席卷而来。老人镇定自若,哈哈大笑之中,黑影立刻重现原型,在痛苦万分的挣扎中消失于空气间。
老人对我说,那五个家伙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可还是阴魂不散!!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语气也开始显得有些迟钝,他继续告诉我,那几道黑影,是曾经死于此地的五个绑匪,而他,就是那个三十多年前殉难的人质!!!
说完他也消失了。
那一霎那,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匪徒早知穷途末路,所以人质在我们行动之前,就已经被他们用最残忍的手段撕票。刚才和我说话的老者,其实只是一个鬼魂而已。
老者的冤屈,则全部化成了诅咒,致使那五名绑匪,也于万分的痛苦中暴毙。而这几十年来,他们之间的仇恨却仍在增长,谁也不能原谅对方。
更恐怖的是,他们之间的复仇,又导致了更多、更多的无辜生灵涂炭于此地。
为什么??我又开始了我的苦思。
仇恨的力量,到底能有多大,三十年的时间,还无法化解,又需要再多少个三十年?再增加多少无辜的殉难者??
沿着河边的小树林中的道路,我慢腾腾的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这条路,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好似第一天、第一次走过;又好似生平曾无数次路过此地,充满了回忆。
死去的人,会带上荣耀的光环;而活着的人,则背负历史的屈辱。
试想一下,一个一瞬间跳跃了三十年时空的家伙,如何还能正常的生活于这个剧变后的世界?
我并不知道,我现在进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浮华天地;孤独的我,将被陌生的茫茫人海所吞没。
我失去了一切,那些上一瞬间属于我的东西,这一秒已经被深埋到了枯草丛生的坟墓里。
因为痛苦会时常冷不防的袭来,所以长期以来,我总是会为了应对新增痛苦的来到,提前做好心理上的准备。但真正等那一幕发生时,心里头还是那么的无限沉重。
不经意间,沿着小路,走出了小树林,竟然发现闯入了一片墓区。这片墓地是为缅怀三十年前那次失败的死亡小屋营救行动而建立,墓碑上面都是一些最为熟悉而异常陌生的面孔。所有的人现在又在此团聚了:我,我的队员,绑匪,人质。
我的眼睛,并没有欺骗我,眼前的墓地,的确是早早就已经存在于此,外观上经历了多年的风霜雪雨,使这里一切都变化的残破不堪。
愿死去的人安息……这里得一块纪念碑之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但事实是死去之人此刻仍在疯狂,而活着的人依旧正因他们而痛苦。这段悲剧,恐怕远远尚未结束。
身边都是一位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快乐的回忆就在昨天,我甚至可以隔着坟墓,依稀看见他们往日的笑颜。
徐徐走过它们时,我突得停了下来。七上八下的心,正不知道如何接受面前这个历史给我安排的巨大玩笑:三十年的一瞬后,它让我好端端地,就站在自己的墓前。
没什么比第二次死亡这件事情更加痛苦的了,现在我却被安排必须直面它。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这片死亡之地,走入那个我已不再熟知的人世。费了很大周折,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家,三十年的时间,早就让这里的一切变化的面目全非。
家族成员已经消逝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数张从未见过的新鲜的面孔,虽然因为继承了上一代的血液,让我仍然可以稍稍认出他们。
但他们中已没人再认得我,我成了一名不速之客,闯入、打破了他们本已平静的生活,勾起了淹没在他们心中的三十年前的那个痛苦回忆。
我被当成了一个骗子,一个冒充三十年前故去的亡人的骗子。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解释我经历的一切,总之,结局就是我被匆匆赶来的警察带走了。
草草询问了我的情况之后,我被收押在了不正常人病所。我想拼命地抗争命运对我的不公,但这里的气息充斥着邪异,没有人愿意倾听我的诉说。久而久之,我不愿再和人类对话,换以沉默作为抗争。
我的主治医师,是个超级古板的令人生厌的家伙,以他的资历,绝对可以准确判断出我的精神是否正常。但他没有,他以某个出自自私、阴暗的个人目的,将我硬生生地留在了这个让人混乱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敢说自己是正常?”只丢下这句话,回应愤怒到极致的我。致使怒火吞噬了我的理智,让我以无力的暴力去反抗这个世界对我的压迫。结果就是被列入危险名单,享受起平常时刻都必须五花大绑、专人看管的待遇。
我的身体被看押于此地,彻底地与那个不安定的外界隔离;使我的孤独黑暗中的内心,诡异地开始拥有了与黑暗对话的能力。经常一个人,徘徊于黑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渐渐地,我的行为举止,完全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精神病患。
医生心底里,始终埋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会一再地像提审犯人那般,定期单独与绑成粽子的我进行不平等的会面。
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生黑暗的那一面,逐渐在我面前完全的暴露。看似疯狂的我,尚有一颗清晰的心智;而表面平定的他,则头脑一片狂妄。
我由最初的有问必答,到发现这个家伙和我交流并非真心想要帮我,每次都会甩来一大堆拷问似的问题。虽然那些都是我极为熟悉的问题,这些年来从事我那份工作而时常由内心所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