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笛和娜莎的故事还没有完,暂时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回头看看九生和红玉走到哪了。
拜了堂,呆在一起也就名正言顺了,多年来,九生总算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此时此刻,伤痕累累的红玉,心里的阴影在慢慢散去,伤痛在一点点消失。两个孩子也都高高兴兴。心情好,走起路来也有精神,往日那些痛苦和磨难,暂时封存在心底,不再咬噬他们的心灵,脚下便轻快起来。
这一日,在他们眼前出现了青草甸子,九生突然发现,这不是大沁塔拉草原吗!鸣凤兴奋得手舞足蹈,叫起来:
“爸爸,妈妈,大沁塔拉草原到了!”
大沁塔拉草原就像绿色的海,一眼望不到边,空气甜丝丝的,伴有阵阵草香,混合着微微苦味,沁人心脾。没有了硝烟,没有了战乱,大草原出奇的静谧。
洮儿河在她的怀里,像一条细细的银色腰带,闪着光芒,蜿蜒流淌。河水清清,一眼见底,河卵石在河床底下清晰可见,在水光波影的搅动下,调皮的扭动着胖胖滚圆的身躯。
九生一家人,个个心情舒展,鸣凤更是高兴得举起双手,对着蓝蓝的天,碧绿的海,呐喊着、蹦跳着:
“太美了!太漂亮了!”
大家放下手里的行囊,跑到洮儿河边,洗脸,洗脚,下河摸鱼,冲刷着一路风尘,一身疲劳和心灵上的创伤。
不幸遭遇终于过去了。
站在洮儿河边,远远望去,隐隐约约看到九生打算安身立命的小县城——白城子,就要到了。
虽然到了目的地,这里也见不到战火硝烟,但九生手头却没有分文,靠什么生活呢?大家都在发愁,也没有什么主见和高招。都在为难的时候,刘红玉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九生面前。原来,家在大火燃烧的时候,她怀里始终抱着这个首饰盒,这会儿派上了用场,变卖了这些十分贵重的首饰和金条,买下一处临街的房子,解决了全家的燃眉之急,和今后的生计。
九生做起了老本行,开了一家皮铺,专卖皮马具,靰鞡,大鞭杆,凡是大轱辘车上用的皮具一应俱全。九生是个干活精明的人,又有十几年做车马皮具的经验,手艺精湛,做出的车马具很精致,而且结实,生意渐渐好起来。九生为人又厚道,价钱合理,日子久了,远近的村落都知道城里有个章家皮铺。有了名气生意就好做,十里八村都到章家来买车马皮具,一年多下来有了一些积蓄,日子过得火红起来。
转眼间年关到了,一家人欢欢乐乐的准备各种各样的年货,过大年前的街里,年货床子一个接一个,是小城最热闹的去处。各色货摊前,人挤人,人挨人,孩子和年轻姑娘最高兴,叽叽喳喳的到处都有他们的笑声、欢乐声和攒动的身影。
刘红玉和鸣凤也在办年货的人流里面,尤其是鸣凤,蹦蹦跳跳,高兴得不得了。她们买了灶王爷,在一个书案边,花了点润笔钱,写了几副对子,还买了挂旗,大红洋腊,敬神佛的香,圆圆的大红灯笼。还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能忘记的,那就是黄米做的脆管糖,也叫灶糖。不仅孩子爱吃,还大有用处,用它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嘴粘上。吃了人间供奉的甜甜脆脆的灶糖,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升天后,在玉皇大帝面前自然就“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了。不然,人们怎么管这种糖叫灶糖呢。鸣凤说:
“我先尝尝脆管糖甜不甜。”
便拿起一根咬了一口,红玉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就你嘴馋。”
办年货的人全神贯注的围在年货摊前,挑挑拣拣自己中意的东西。这时,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马掌踏在石头铺成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哒哒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近越刺耳。
刘红玉和鸣凤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只见一辆四轮马车,一匹黑色的马拉着,渐渐走到面前。马蹄子不紧不慢的迈着阔步,有节奏的跑着。
这是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上面坐着四个日本兵,腰板挺得笔直,每人握着一支步枪,戳在右腿外侧。枪筒上有一把刺刀,在太阳照射下闪着贼亮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其中一个人上唇留着一小片仁丹胡子,瞧着有点滑稽,像一块黑兔子粪贴在上唇中间鼻子下面,他的腰间还挎着一把东洋刀,看了就让红玉害怕,鸣凤躲在她身后,看见这辆车在前面跑过去。车前面有两个人跑步开道,车后面有四个人跟着跑,威风八面。
这个小县城的人,在这辆车来之前,还从来未见过日本人。办年货的人纷纷抬起头来,瞧着这辆马车,就像看耍猴似的,饶有兴趣的欣赏着这一队人马缓缓走过去。有人问:
“这是些什么人?”
另一个答道:
“日本人,听说是来亲善的。”
有一位戴眼镜的老人指指那辆车愤愤地说:
“亲善个屁,是来杀中国人的。他们比饿狼还凶,比毒蛇还毒,是来祸害咱们的。”
刘红玉见了这些日本人,办年货的喜悦心情被这辆车的马蹄声踏得粉碎。立即想起了日本鬼子的那颗炮弹,眼前又浮现出大火和葬身火海的丈夫,急急忙忙拉着鸣凤就往家跑。到了家,刘红玉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九生说:
“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来啦!”
九生说:
“来多少人?”
红玉说:
“一马车,四个。”
九生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就四个人,老天又照应咱。”
过了好一些日子,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小城的人照旧上街办年货,准备过大年,一派大年将近的喜庆气氛。人们早已忘记了那辆马车,和那几个荷枪实弹、挎东洋刀的日本兵,日子还是按原来的节拍,跳动着,旋转着。
年三十到了,家家户户都忙活着,九生一家都围坐在炕上,包饺子,做豆包,蒸馒头,馒头顶上点个红点,图个喜庆。挨灶台的墙上贴着新请来的灶王爷,下面有一块木板,板上供着馒头,燃着红色的蜡烛,幽幽闪动着黄色的光。在烛火下,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端坐上面,目光凝视下方,似笑非笑的瞧着人间,年复一年的上演着悲喜剧。这两位神仙似乎已经麻木了,没有悲伤,没有泪水,没有欢乐,也没有笑容。
外面飘起雪花,一会工夫,房子呀,院子呀,还有远处的七十七道岭,大沁塔拉草原,都穿上了素洁的外衣,黑松、白杨、垂柳、黄榆,这些树的细细枝条,挂满了冰花。满山遍野的森林,万万千千的树枝条,都是树挂。如无数银丝,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极为壮美。真神奇呀!黑土地的冬天美得让人陶醉,让人痴迷!
大年三十的晚上,章家屋里烛光闪闪,院子,一对大红灯笼高高的挂在院门两侧,里里外外一派节日的喜庆祥和气氛。年夜饭摆上了,红玉、鸣凤端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全家坐在饭桌周围,热烘烘的炕,把屋烤得暖洋洋的,九生说:
“过年了,高兴,咱们一家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日子也不像前些年那样艰难,好了许多。鸣山,满上酒。红玉,你为这个家出了不少力,也喝一盅。大家都喝点。”
鸣凤用筷子蘸点酒,辣得直咧嘴,只好用饺子汤代酒了。鸣山说:
“爸、妈,过年了,高高兴兴,儿子敬二老一盅酒,我先喝一口。”
鸣山也不能喝酒,只是抿了一点点。
红玉喝了两盅酒,眼圈湿润了,回忆往事,有点伤感,又想起了鸣笛,掉了几滴眼泪,说:
“也不知道老二这孩子咋样了,两年多,连个信也没有,让人惦记呀,我的心老放不下。”
九生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情,只是没有说出口。女人多愁善感,心里有话憋不住,说了出来。鸣山也低下了头,鸣凤也偷偷地啜泣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又是大年,祈盼全家团圆,唯独缺了鸣笛,大家怎么能不挂念呢。九生叹了一口气说道:
“别想啦,老二命大,身体壮,又有点武把操,心计不赖,有鬼心眼,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其实,他也在自己安慰自己。红玉说:
“这些日子,我竟做噩梦,越到年关越想这孩子,眼前总是晃着他的影子,佛爷保佑这孩子回来吧。”
鸣凤止住了哭泣,擦了擦脸说:
“熬人的事别提啦,大哥,下炕,咱俩给爸、妈唱一段二人转。”
鸣山兴致也来了,说:
“好,我嗓子粗,唱出来不咋好听,反正也不卖票,就唱一段。”
鸣凤说:
“唱一段高兴的,猪八戒背媳妇。”
二人找了一条红布,绑在腰间,在屋地扭起来,鸣凤嗓子好,唱得字准腔圆。鸣山的嗓音又粗又哑,还老跑调,不是忘了词就是唱错词,把九生和红玉笑得肚子疼,饺子也没吃几个,红玉连忙喊道:
“别唱了,别唱了,我要笑死了。”
兄妹二人便停下来,鸣凤说:
“你们二老唱一段吧。”
九生说:
“我的嗓子还不如老大呢,一出口就得把你们吓尿裤子。”
红玉喝点酒,脸蛋有点发热,多少年了没这么开心过,也忘了自己是长辈,借着七分酒劲,来了精神,跳下炕说:
“我给你们来段东北大鼓。”
她把瓦盆扣过来,盆底就是鼓皮了,用筷子敲了起来,闷声闷气的,没有长音,听起来挺逗乐,就像傻子的“啊啊”声。红玉开口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听起来韵味十足,大家高兴得鼓起掌来,鸣凤乐得跑过来,搂住红玉的脖子说:
“妈,唱得太好了,咱们开个东北大鼓戏圆子吧,听唱的人一定很多。”
这年三十过得其乐融融,都很高兴,折腾了一整夜都没有一点睡意。这两年多来,没有这样乐过了,难得有这样欢乐的年三十啦。
外面的雪飘了一宿,瑞雪,预示着有一个好年头。大年初一的早晨,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鸣山拿把扫帚,把雪扫在一起,堆了个雪包。然后,他伸伸腰,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湿润清新,还带有干牧草味,舒畅极了,他到马棚添了一些草料。鸣凤从屋里跑出来说:
“大哥,我来堆个雪人。”
鸣山说:
“好,你来堆吧,我把院门外扫出个道来。”
他把门栓拨开,可是,大门推得很费力,鸣凤也过来帮着推,二人费了挺大劲,推开一道缝,雪太大了,把门给封住了。鸣凤挤出去,突然惊叫一声:
“大哥,快喊爸爸,有一个人冻死在门口了。”
九生听见喊声,匆匆忙忙跑出来,摸摸这个人的胸口,心还在跳,尚有一息,便七手八脚的把人抬进屋里。鸣凤细细的看了半天,突然惊讶的喊道:
“爸,妈,这个人是老艾家的铜蛋。这是咋回事,铜蛋怎么会在这里呢?”
不管这些了,救人要紧。
鸣山把铜蛋的衣服脱下来,用雪在他的身上不停揉搓,浑身升起薇薇的轻烟一样水汽,在身体周围飘散着,渐渐有了热乎气。又搓了好一阵子,慢慢的苏醒过来,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用极微弱的声音说:
“这是什么地方呀?”
红玉抱着他的头说:
“孩子,这是老章家,你看,这是鸣凤妹妹呀。”
铜蛋用疑惑的眼光,看看围着他的每一个人,似乎想起来了,突然搂住红玉的脖子,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哇哇大哭起来,断断续续的说:
“婶,叔……”
九生说:
“孩子,别急,慢慢说,到家啦。”
鸣凤端来一碗姜汤水,还有小米绿豆粥,喂他吃,胃里进了点东西,精神了一些,也有力气说话了。
他哭着说:
“日本兵占了镇子,把我们家抢光了,把我爸爸和大哥打个半死,扔到大街上。我随着一挂大轱辘车逃了出来,家也不知道咋样了。”
九生说:
“你就安心在叔家住下,让你鸣山大哥去找你爸和你妈,也接到这里来,你就放心在这呆着吧。”
说完,回头吩咐道:
“老大,你把马喂点好料,准备点豆包和咸菜,带点盘缠,去找你艾大伯。”
鸣山顺着铜蛋来的路,出发了。
今天,鸣凤起得特别早,提一个大酒壶去烧锅打酒,准备鸣山把艾家人找到后带回来,做点好菜,叙叙旧,压压惊。来到大街上,把他吓了一大跳,满大街的人都向县公署涌去,还举着小旗,上面写着:
“要吃饭,要活命,反饥饿。开粮仓,济贫困,减重捐。”
她忘了打酒,也跟着人流去看热闹,来到县公署大门,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大堆人,那个多呀,足足有一两千。口号声震天动地:
“开仓放粮,救济穷人。开仓放粮,救济穷人。”
鸣凤吓得一溜烟跑回家,进院就喊:
“爸!妈!不好啦!出事啦!”
九生放下手里的活,还没等鸣凤说完就向县公署跑去,半路就听见几声枪响。不一会儿,围着县公署喊口号的人都散了,街上又挤满了集会的人,人心惶惶的向各自的家里跑去。九生拉过一个拿小旗的年轻学生问道:
“咋的啦?”
“日本人开枪杀人啦!”学生边跑边说。
九生没敢再向前走,返回家,紧闭大门,噤若寒蝉,惊慌的听着动静。从早一直闹到晚,大街上跑来跑去的是自卫团,整整折腾了一宿。哨子声,人们的喊叫声,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声。这一夜九生全家没有一个人睡觉,都趴在炕上不敢动,怕被抢子打着。
第二天一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静得出奇。太阳照旧升起来啦,温暖的阳光照在羊绒般的雪地上,原野像披上了婚纱一样俊美,整洁。
九生早早就走到街上,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空无一人。他伸伸疲乏的身腰,揉揉一宿没睡的眼睛。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响,街头出现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其中一个人一边扬鞭策马,一边大喊道:
“四个日本兵被自卫团杀死了,给咱中国人报仇啦!白城子又回到咱中国人的手里啦!粮仓打开了!快去领粮吧!”
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一下子涌满了人,向粮仓的方向奔跑过去。
这彪人马是哪路神仙,竟敢如此大胆妄为,一夜之间把天给翻了过来?
没错,日本人被自卫团的人给杀了,又占了县公署。起因很简单,日本人太霸道,就区区四个人,县公署所有的事情,都要说了算,不服的格杀勿论。日本人还派了一名自治指导员接管自卫团,团长白兴旺咽不下这口气,联合其他几个团,揭竿而起。占了县公署,杀了日本兵,自卫团改称“东北抗日救国军”。这一下闹大了,日本人派兵围剿了,可是被有准备的抗日救国军打得落花流水,扔下16具尸体仓皇逃走。
在七十七道岭的镇水侯,虽然蜗居在沟岭之间,鼻子可是特别的灵,他得知自卫团要抗日,便密切关注事情的发展,动员他能启用的所有耳目,不放过一点点的细微变化。就在二千人围攻县公署,白兴旺杀了日本人后,镇水侯瞧准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组织五十多人连夜出岭。没费一枪一弹把保卫粮仓的二个日本人杀了,三个队员,也缴枪投降,镇水侯占领了粮仓,拉走了满满三十马车的高粱。一大早便派人到大街上高喊,鼓动百姓去抢粮。
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是自卫团白兴旺杀了日本人,占了县城,开仓放粮。他镇水侯不动声色,趁乱囤积了足够一冬天弟兄们吃喝的粮食了。
镇水侯的目的达到了,可谓一箭三雕,那就是他急需的过冬粮食得到了,他最恨的日本人,在粮仓被他杀了二个,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有白兴旺扛着,日本人根本就不会想到七十七道岭还有他镇水侯,他是安全的,可以高枕无忧的过一个消消停停的冬天。
虽然镇水侯混迹绿林,乱世草莽,他的心计城府,绝不是一般胡子头、山大王所能比的。他知道。这次事件非同小可,日本人不会轻易放弃白城子这个战略要地,一定会疯狂报复的。所以他才来了个一箭三雕。既然要面对比自己强大许多的仇敌,首要的任务是隐藏自己,确保自己的安全。所以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没了安全,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
镇水侯想的没有错,这个小小的县城,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多。白兴旺带着自卫团撤出了城区,淹没在白山黑水,松涛林海之中。
日本人找不到白兴旺,小城暂时平静下来。
但九生和红玉的心却掀起波澜,经过这一场粮仓风波,他们反而担心起出门在外的鸣山和久无消息的鸣笛,家里都这么乱,可想而知外面该有多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