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章家乱成了一锅粥,老二鸣笛还没救出来,县公署征收股来了两个人,说章家皮铺欠税捐,限三日内交齐,到期不交,拿掌柜的问罪。若再把九生抓走,这个家可就塌了。
屋漏偏遭连雨天,两个亲人还没救出来,这回又要破财了。娜莎不懂经商之道,更不知道还要交什么税捐?想弄个明白,九生说:
“别提了,花拉呼哨的税呀捐呀,贼多,可海去了。小日本子就是哈人,找个茬起个名就要钱,说是要支援大东亚圣战,为天皇效命,是臣民的责任和义务。纯属放屁,谁是日本鬼子的臣民。”
兰香悄声问道:
“爸,都是啥税捐哪?”
九生气愤的说:
“啥税捐?我给你们叨咕叨咕,有营业税、印花税、特别卖钱税、勤劳所得税、票照始书费、租税犯处罚金、营业附加税、延滞金、滞纳处分费、杂捐、车捐、房捐、牲畜捐、房屋附加捐、营业附加捐、观览捐、门户捐、商捐、户别捐、自卫团捐……别提了,我也说不清。一想脑袋就大,加在一起有个百八十种吧,天天有人来收,这买卖也难干了。可是,日本人开的商铺什么税捐都免,没处说理。日本人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腔了。”又对鸣山说:“你看看钱匣子,还有多少金融维持卷和满洲票,明天拿去交了吧。”
鸣山把钱交了没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城北开拓团来了二个日本人,到皮铺买车马皮具。这是一批新来的日本移民,准备在城北一片草原上开荒种田,掘土挖渠,需要大量的车马具。这二人,汉语一点也不通,只会说“吃了”二字,还不大懂是什么意思。
二人进了皮铺,呱啦呱啦说了一大通日语,九生一句也没听懂,不懂语言,没法沟通,弄不清他们要干什么,日语能有半仙之体的娜莎和鸣凤不在家,到市场买菜去了。
一个普通的日本农民,来到中国后就成了骑在中国人头上的恶魔。
这两个日本人也一样,既然没法沟通,他们急了,拿起皮马具就往车上装,九生认为他们在大白天就抢东西,上去拦阻。一向骄横惯了的日本人,哪能受中国人的这种对待,便把九生按倒在地,拳打脚踢一顿。大叫“吃了、吃了”,而九生却听成“死了死了”,更气愤了,不给钱还打人,还要往死里打,这不是熊人吗。他再也忍不下去了,豁出这条命,便和日本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另一个日本人,薅起九生的头发照脸就是一拳,打成了乌眼青,顿时,两眼满天飞星星,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
鸣山听见动静,从屋后跑出来。此时,鲁致中的巡察队伍正好从这里经过,鸣山把他们喊进来。
鲁致中见九生竟敢和日本人打架,上前骂道:
“八嘎牙路,你吃了黑瞎子的胆了,敢打日本人。”回头又给这两个日本人赔礼道歉:“这两个混蛋,八嘎牙路的有,太君的原谅。”
日本人别的话听不懂,只听明白了“八格牙路”这句,以为是骂他俩,二人勃然大怒,一起冲上来,把鲁致中拽到面前,左右开弓,扇了一顿协和嘴巴子,鲁致中顿时鼻青脸肿。然后又是一通呱啦呱啦怪叫,鲁致中什么都没听懂,只觉脸蛋子发胀。两个人打完了有点累,坐在板凳上,还不停地叫喊,双手向空中乱挥拳头,愤怒的咆哮着。鲁致中赶紧打发人,到最近的警察署西门分所找来一个人,粗懂日语,说的不好,能大致听明白这二人说的是啥意思。原来是语言不通闹了一场误会。
鲁致中半路拣来一顿嘴巴子,那张脸肿胀青紫,又木又麻又痛。这还是小事,心里那个窝囊就别提了,一肚子气撒在鸣山身上,临走抽了他几鞭子。
鲁致中白挨打,一肚子苦水到处说,连县参事官和藤田少佐都知道了。
张翻译官抓住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向县参事官和藤田提出建议,大体意思是说,根据目前的形势,可以肯定的说,城北开拓团,还会有大批日本人到这里垦荒。基地建设还没有正式开工,一旦进入施工阶段,也会有大量工程技术人员来此地。为了避免这类误会再次发生,扰乱地方治安,不利于满洲帝国后方的巩固。治安不稳也影响基地建设,也就不利于支援大东亚圣战。因此,应尽快成立一个日语速成训练所,可以解决翻译官不足的燃眉之急。还能训练更多的满洲人学会大日本帝国的语言文化,有利于教化这些人效忠天皇陛下。
藤田和参事官听了这个建议十分高兴,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一箭三雕,既支援了圣战,稳定了地方治安,还能教化这些不听话的可恨的支那人。当即决定由张翻译官全权办理此事,选一批日语有点基础的满洲人进语言速成所学习。不仅授权他负责筹办此事,还要求快办。因为开拓团近期还会有大批日本人移民到这里,急需有人懂语言,便于沟通。
其实,这些日本人来到中国,不光是开发这里的资源,还要把大和民族的根,扎在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日本人狂妄的认为,东北就是日本鬼子的家园,让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中国人,效仿大和民族的生活,忘掉自己是中国人,忘掉自己的语言,忘掉自己的民族。在藤田等人看来,张翻译官真是天才,日语训练所,真是一举多得,一箭三雕的好办法。
有了这个日语训练所,张翻译官就可以不留痕迹的把鸣笛和吴万富,从劳工营中救出来,而且理由充分,不会引起人们的猜忌,尤其是不会引起藤田少佐的疑心。
张翻译官拿着藤田少佐签发的县公署特别公文来到西北劳工营,管事的中尉看到,是翻译官亲自领人,又有公文,连连点头称是,十分顺利的把鸣笛和吴万富救出来了。
从西北劳工营出来以后,鸣笛和吴万富被直接送进了语言训练所,虽然不许随便走出大门,但生活待遇完全不同了,毕竟这是一所学习语言的学校,自由了许多。除了学习日语外,还要进行必要的体育活动,要求学员身体逐渐强壮起来。据说天照大神的子孙,身体都必须结实,这是发扬武士道精神的基础。
还有两个人也进了语言训练所,娜莎和鸣凤。吴万富怎么也没有想到,父女在这里相遇,特别激动,感慨不已,但又不能表现的太露骨,感情要克制。这是张翻译官的特别关照,不许暴露父女关系,学习班人多嘴杂,需倍加小心。
学习训练时间是三个月,在这期间,章家总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九生和鸣山一心一意经营他们的皮铺,可是生意日渐清淡,卖的钱还不够交税捐的。由于前线战事吃紧,军需物资奇缺,为了保证前方供应,新颁布了《特产物专管法》,凡是这个法律规定范围内的物资,老百姓是不许用的,一律支援前线,供日军需求。更可怕的是街面传言,这个专管法里有一条,不允许中国人经营牛皮,违反者按经济犯、国事犯处罚。章九生的皮铺离开牛皮就别想开了,靰鞡、车马具都是用牛皮做的,用猪皮做的,因为质量不好没人买。猪皮货遇雨水浇后像面片那么软,干了又像木板一样硬,而且还走形,没有牛皮那种韧性。
这样一来,章家皮铺的生意就走入了死胡同。
没过几天,传言变成了真实,牛皮被列为百姓禁用之物。倒霉的事儿说来就来,县公署经济股有二名日本宪兵和二名股员组成特别搜查队,对县城的皮铺,挨家挨户的搜查,凡是存有牛皮的一律没收,重的按经济犯问罪。
这天,果然来了四人,说是县公署搜查队的,其中还有三个日本宪兵,气势汹汹的走进章家。不由分辩,到处胡乱翻找,用洋刀又戳又扎,把正在泡制的牛皮从窖里捞出来,还带着水,便扔到车上。到了后院仓库,见到还没来得及转移的干牛皮,像小山一样堆满屋子,日本宪兵狂叫起来,其中一个凶狠地喊道:
“八格牙路,大大的国事犯,经济犯的干活,老板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有。”
随后命人把九生抓起来,所有的牛皮全部没收,装车拉走。
想发财,囤点牛皮,没想到惹来大祸。
九生被关在宪兵队的囚室里,一个人蹲在旮旯,两三天没人问,每天从一个小洞里送进点食物。这天刚吃饭,囚门当啷一声推开了,送进一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九生凑到他身边,吃惊地叫道:
“陈掌柜,是你呀,咋的啦,犯啥事了?”
原来,今天是陈掌柜独根苗,宝贝儿子陈兴国的生日。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夫妻二人一合计,这几年辛辛苦苦的经营这个小粉房,总算积蓄几个钱,给儿子风光一回,破费点钱也值了。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席棚,摆了三桌酒宴,找到几个亲戚朋友,热闹一番。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子大寿,亲戚捧场,陈掌柜高兴,挨桌敬酒。自己也没少喝,已有七分醉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兴高采烈,推杯换盏,猜拳行令,欢声笑语,酒宴渐入高潮。
就在这节骨眼上,大门外传来马靴的咔咔声,两个日本宪兵领着几个人,个个瞪着眼珠子闯了进来。直奔厨房,把蒸笼盖打开,白蒙蒙的热气冲出来,一股白面馒头的香味飘散着。满笼屉的开花馒头,像一个个白胖白胖的娃娃,冲着人咧着嘴笑,十分诱人。
日本宪兵用刺刀尖挑起一个馒头说:
“这个家的谁的主人?”
陈老板迎上前去说:
“敝人就是。”
话音刚刚落下,叭!叭!两个清脆的大嘴巴子,打得他头昏脑胀,自觉天旋地转,恍惚听到:
“八格牙路,经济犯的干活,白面白米的中国人的不许吃。”
陈掌柜努力挣扎,稍稍站稳,说道:
“老总,这也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怎么就不能吃呢?”
一把洋刀顶在他的胸口,这个日本宪兵恶狠狠的骂道:
“八格牙路,县公署法令的有,你们,劣等人的干活。支那猪的有,吃粗米糠糟的干活。天照大神的子孙,高贵的,配吃白米白面的,大大的懂啦?”
陈掌柜并不服气,借着几分酒劲儿,还在争辩,话还没说完,已被打翻在地,酒桌被掀翻,汤菜洒了满地,吓的宾客都偷偷跑了,陈掌柜被带到宪兵队。陈家被搜了个遍,所有米面、粉条和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拿走。
在宪兵队的囚室里,九生和陈掌柜又成了邻居。
二人蹲在旮旯里长吁短叹,气愤不已。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不久,囚室进来两个日本宪兵,把他二人带走了,用车拉到西门十字路口。周围站了许多日本兵,手里拿着上了刺刀的枪,许多百姓站在旁边观看。多数人是日本兵用刺刀给逼来的,还有一些人路过这里被拦住的,章家和陈家的人也被逼来站在人群里。
陈掌柜被脱光了上衣,绑在柱子上,用皮鞭抽打,留下一道道血印,顺着脊背流着殷红的血,打烂了后背打前胸。几鞭子下去,只听陈掌柜一声惨叫,一根肋骨被打断,痛得他昏厥过去。日本宪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宣布了陈掌柜吃白面馒头的罪状后,让家人领了回去。
接下来两个日本兵把九生拉过来,站在一条长木凳前,二个日本兵凶狠的把九生仰面朝天绑在上面,头朝下,鼻、嘴向上。另一个日本兵拿着一个大水壶,里面装满了辣椒水,还有一个漏斗,他把漏斗插进九生嘴里,辣椒水顺着漏斗灌进去,一股难于忍受的刺痛,九生拼命挣扎、叫喊,刚刚灌进去的辣椒水又喷涌出来,接着又灌进去。
听不到撕心裂肺的惨叫,看不到拼尽老命的挣扎,辣椒水从嘴里、鼻子、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流出的已不是辣椒水了,是混合着鲜血的血水。七窍冒血的九生被松了绑,像一块软泥,从长条板凳上掉下来,灌辣椒水的日本兵上前踢了一脚,没有反应,然后凶相毕露地对众人说:
“国事犯、经济犯,死了死了的有,谁犯了这样的罪和他们一样的干活。”
日本人走了,围观的人并没有散去,人人怒不可遏,一拥而上把九生抬起来交到早已哭成一团的玉红、鸣山手上,几个帮忙的邻居轮流把九生抱回家。
从此以后,每当饭时,就有日本宪兵,巡察队在大街小巷巡逻,谁家的烟筒冒烟,就进去搜查,看看是不是吃白面、白米。皮铺常有日本兵光顾,发现一张牛皮就没收,把掌柜的抓走,回来非死即伤。
章九生的皮铺维持不下去了。
陈家粉房败落了。
章家的房产,因无力还贷,被银行收走了。
九生一家人的生活,又落入了一贫如洗的困境中,苦苦的支撑着,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