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入冬,雪就不停,白山黑水,广袤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太阳照在白丝绸一般柔软的雪原上,闪着星星般的亮光,天蓝地阔,风恬浪静,格外壮美。黑土地上的苍松翠柏高峻挺拔,在白雪映衬下,也特别绿。瑞雪兆丰年,冬小麦就像盖了一床被子,暖暖的在雪下面睡一个冬天。当春风吹拂,冰消雪融,有雪水的滋润,冬小麦长得更加壮实,今年准是个丰收年。
大年快要到了,章九生和刘红玉高高兴兴忙着过年的事,章家除了张罗年饭,写对联,请灶王爷,买年画,还有一件喜事,过了正月,就把鸣山和兰香的婚事办了。
自打兰香到了章家以后,开始几天挺难过,也很害怕,处处小心翼翼的过日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道章家老老少少怎么对待她。不时躲在角落里哭泣,想起自己的家,爸爸、妈妈,伤心不已,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
细心的刘红玉早就注意到兰香的情绪了,十分理解她的心中苦楚。有一天,他看见兰香又躲在屋里偷偷地抹眼泪,便走过去,亲昵的把兰香搂在怀里,说道:
“孩子,又想家了吧?”
兰香看见刘红玉这么疼爱她,这么温情,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感情的闸门一下子就被撞开了。禁不住情绪的冲击,一头扎进红玉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刘红玉此刻的感觉,他怀里的这个姑娘,就是他的女儿,亲生的女儿一样,所以,说道:
“哭吧,哭吧,孩子,使劲的哭吧。哭完了,心就透亮了,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她边说边抚摸兰香的背,用无限的柔情和疼爱,抚平这一颗受了太多伤害的年轻心灵。
红玉的眼圈也红了。
兰香这时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一样,此时此刻,刘红玉就是她的母亲,真的让她感动不已。
落难之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里,遇到了如同慈祥的母亲一样关怀她、爱护她的人,使她倍感温暖,倍感幸福。
刘红玉把兰香的头抱起来,说:
“看把你这小脸蛋哭的,白瞎这模样了。这回哭够了,以后就别哭了,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就做我的闺女。”
兰香瞧着红玉那真诚慈祥的笑容,眼泪反而如决堤的河水刷刷地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红玉说:
“兰香,你怎么啦?”
兰香站起来,规规矩矩的站在刘红玉面前,一边不停地流着泪,一边三鞠躬。然后,跪在地上叩三个头,上前一步抱住刘红玉,泣不成声地叫道:
“妈——!”话音未落,只听哇的一声,兰香大哭起来,红玉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红玉把她抱得更紧了,答应了一声“唉”,也落泪了。
自此以后,兰香心里宽敞多了,也有了笑容,章家上上下下都待兰香像家人一样,如同亲闺女亲姐妹,唯有鸣山的感觉不同。
他和兰香骑着一匹马从烧锅镇往家走的时候,两个人挤在马背上,他就有这种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情冲动。在大车店喝了那么多酒,迷迷瞪瞪的看见一个女子在他眼前,把鸣山吓得不轻,没敢细看她是什么模样。到家后偷偷的端详兰香,挺清秀的一个姑娘,性情又柔和,就像小猫一样,走路干活都很轻,这样的性格挺对鸣山的脾气,让他从心底升起一种怜爱之情。
在兰香的眼里,鸣山是正经人,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干啥认真可靠,憨实厚道。兰香想起大车店那个晚上,还有些后怕,若是遇到另外一个人,她的命运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了,能碰上这么好的一家人吗?所以,她从心眼里感激鸣山,后来又救她逃出了火坑,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这辈子跟了这样的老爷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心理揣摩的话,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埋在心里不开口。
俗话说,心灵的活动,都印在眼睛里,也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画布,是窗户,别人透过你的眼睛能看到你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两厢****,尽管双方百般不认账,可是两个人的眼神、举止言谈,早晚会露馅的,瞒不过经历过的人。
最先看出门道的是娜莎,与兰香在大车店相见后,就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丫头。回到家中经过一段日子,在娜莎看来她和鸣山就是天生的一对,月下老早就配好了。从二人出生那天,一根红线就被月下姥栓在二人的腿上,两个人的姻缘就定了。不然,怎么那么巧,就她偏偏遇上了鸣山?后来,不管有事没事,娜莎就跑到兰香的屋里,找话茬引逗她,拿她在大车店鸣山房里,站一宿的事寻开心。
有一次,唠到兴头上,娜莎说:
“兰香,你真傻,那天晚上你怎么就站一宿呢,你说说,你傻不傻。”
兰香说:
“我都吓死了,不知干啥好,一动不敢动。头一回和一个不认识的老爷们,关在一个屋子里,实在吓人,我都懵了。”
娜莎哧哧笑得前仰后合,说:
“我说你傻吧,你真傻,一个爷们,一个娘们,深更半夜在一个屋里能干啥?你说,能干啥?就干那个呗!”
说完咯咯笑个不停,在炕上滚来滚去,兰香打了娜莎一杵子,她臊得双手悟着脸。娜莎说:
“换了我呀,什么都不管了,钻进他的被窝,看他能咋的。”
两人唠了一气,笑了一阵。
从此以后,兰香看见了鸣山就不自在,眼睛不敢抬,话不敢多说。娜莎知道兰香的意思,便和刘红玉说:
“妈,我跟你说个大事。”
红玉说:
“看你那鬼么哈什眼的,能有什么大事,你说吧。”
娜莎趴在红玉耳边说:
“我给大哥找个媳妇,你看中不中?”
红玉瞧瞧娜莎笑道:
“唉呀,我说老二媳妇呀,稀奇古怪的事,咋都让咱家摊上了呢?亘古以来,哪有兄弟媳妇给大伯子当媒婆的。”
娜莎说:
“妈,你真古董,我是说,你找个媒婆,给大哥和兰香扯个线,不就成了吗。”
红玉沉默了半晌说:
“我呀,也看出鸣山的意思了,和你爸也唠了几回,兰香是个好闺女,娶了她是鸣山的福气。兰香的命苦哇,你爸说不能趁人家闺女落难,提这事儿。”
娜莎说:
“我的娘亲呀,你可急死我了。这是缘分,兰香不落难还没这份缘呢。我问过了,兰香喜欢大哥,早有这心思,就是不好开口。”
这层窗户纸被娜莎捅透,都觉得很合适,大家一合计,正月一过选个良辰吉日,就给鸣山、兰香的喜事办了。
过完了正月十五,章家上上下下就开始筹办。鸣山和兰香的婚事,九生和红玉回想起他们拜堂的情景,那是一桩伤心的往事。老二媳妇呢,更是让人心惊肉跳,鸣笛用命从胡子手里抢来的,都没有好好操办过。这几年的皮铺生意不错,手头有点余钱,无论如何,老大的婚事,要好好热闹热闹,按规矩礼数走,不能马虎。
别再委屈了老大,尤其是兰香,爹娘不在身边,喜事更要办得像样子。虽然是按旧的习俗办,可是,兰香的爹娘不在身边,没有娘家人,女方家的规矩不得不减了。像找媒提亲、男女双方生辰庚贴交给双方父母,请合婚先生合婚……都办不成了。还有媒人引领九生、红玉到女方相亲、相女婿、过财礼、存礼单,这些呀,也都免了。这一切都省了,直接迎娶。
九生也想过,到兰香的老家去找他的父母,从那边过来的人说,都让日本人封锁了,根本过不去。再说,路又那么远,放在和平年月,走一来回,也得一个月二十天的,不用说慌乱年头。这事议了好多次,后来兰香说:
“长辈对兰香的爱护体贴,我感激不尽,不能再折腾兄弟们了,日子平静了以后,再找吧。”
到了正日子,也就是拜天地迎新娘这一天,鸣山的装束是长炮马褂,上身十字披红,胸前一朵大红花,还有两个人做伴郎披红,三人骑精选的骏马,并辔而行。鸣山在马上挺胸抬头,心里美滋滋的,合不拢嘴,他抬头瞧瞧前面的鼓乐队,还有两个人打着红灯笼,另外两个人手拿红毡,一名娶亲婆老太太,这一群迎亲队伍,很有排场,就觉得自己的亲事很风光,有了足够的面子。兰香穿着大红袄,绿裤子,外面套上大红袍,脑袋上蒙一块大红盖头,胸前背后各挂一面古铜镜,还夹一个保命壶,里面装着五谷粮。当然啦,这些都应该是娘家准备的,就由刘红玉一手操办代劳了。哭拜父母就省去了,兄长抱上花轿,就由钢蛋代兄长把兰香抱上轿。
迎亲的队伍出发,前面鼓乐吹奏开道,新郎官的对子马和新娘的花轿跟在后面。新娘的嫁妆队是艾家和陈家粉房的人,娶亲和送亲队是街坊邻居。到了章家门口,新娘下轿,鼓乐喧天,鸣放鞭炮,兰香在娶亲婆和送亲婆左右搀扶下,从红毯上走到天地桌前拜堂。
拜完了天地,扶着兰香入洞房,脚踏高粱口袋上炕,坐福、改发式、到了巳时,已经是小姑子的鸣凤,连拽新娘三把,兰香随着下地。傍晚,闹完洞房,兰香面前放着宽心面,子孙饺子。
这一大套程序下来,兰香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只是心里兴奋,才缓解一些身体的劳顿之苦。
娜莎前前后后张罗着,屋里屋外忙个不停,这时有人喊道:
“捂被啦——!”娜莎便慌忙上了炕,把被拿下来,刘红玉见状,吓得赶忙跑过来,拦住她,悄悄地说:
“唉呀,我的小祖宗,那是嫂子的事,一个兄弟媳妇怎么动起手来了,快放下。”
娜莎嘻嘻笑着下了炕,邻家一位大嫂过来,在被的四角放上栗子,花生、核桃,这是期望鸣山、兰香早生贵子,男女间生。
晚间人都散了,兰香坐在炕上,一动不动,鸣山把红盖头揭下来,见兰香的眼里转着泪水,鸣山见状忙说:
“咋的啦?”
话音还没落地,兰香的眼泪兜不住了,刷拉拉地流下来。鸣山慌了,心里没了底,在地中间转着圈子,最后停在她面前说:
“这是咋回事呀?好好的哭什么呀?”
兰香也不吱声,一头扎在他的怀里,用小拳头打鸣山厚实的胸脯,放声大哭起来,鸣山赶紧把她抱住,看看房门是否关严,小心地说道:
“我的菩萨奶奶呀,你小声点吧,让爸妈听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啦。咋的啦,你说呀,咱也没咋地你呀!”看看她,还是不说话,又说道:“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出去睡,将来再找一个称心的主嫁了。今后,你就是我妹妹,我是你哥哥,行不?”
兰香哭够了,擦擦眼泪说:
“咱俩的事爸妈想得这么周全,办得这么风光,我是高兴的。可是,一想起我的爹娘不在身边,不能看着我上花轿,风风光光的嫁人,心里就不是滋味儿。连他们的死活我都不知道,我就忍不住嚎起来。”
鸣山长吁一声:
“我的妈呀,差点吓死我!”
多少年了,没有这么痛快过,颠沛流离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生活平静下来。不愁吃喝,大儿子也娶了媳妇,所以九生和红玉两口子今天特别欢乐,特别高兴,尤其是喜事办得很圆满,很热闹。这也让他想起了和红玉拜天地的情景,终生都不会忘记那种场面,凄惨、伤心、悲凉,真是刻骨铭心呀!
当时,九生就想过,将来给儿子办喜事儿,一定要办得喜庆热闹,有场面,今天总算实现了这个心愿,满足啦。
鸣笛和娜莎在喜宴上多贪了几杯,已有七分醉意,兴奋的劲还没过来,二人都不想睡觉,回到自己的房里,面对面坐在炕头上。边嗑瓜子,边闲唠嗑,勾起往事,想起他们的婚姻,感慨不已。月下姥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非让胡子头镇水侯、飞天龙在中间插一腿不可,让他们受了不少的罪。也许这是上天有意安排的,非过这一关,不然就成不了夫妻。还好,也很幸运,二人终于修成了正果。说着说着,二人都笑起来,苦难已成了甜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