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周圣伟 1954年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全国大学语文学会常务理事兼学术委员会委员,《词学》编委,古典文学专家。
跟你们讲讲怎么把握人生的问题。我一直说,一个人的生命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叫生命的为我存在,一种叫生命的为他存在。每个人的生命方式都是以这样两种方式交替存留着的。我们过去一直主张大公无私、舍身忘我,这样一种要求是不合理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即便是董存瑞、黄继光他们也做不到。他们可以为革命牺牲,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彻底地舍我是不行的。即便是雷锋,他支援灾区,他省吃俭用,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刀刃上,但他自己总还要吃饭穿衣,如果雷锋把所有的衣服都捐掉了,那么我们就要开始捐助雷锋了。绝对忘我无私的人是没有的。另外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都为自己着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别人给你铺被子给你洗脚给你洗衣服给你梳头,你啥都不干,也不行。即便是过去的封建帝王,他在生活上这样享受那样享受,但实际上他还要为别人做点事情,他还得管国家大事,管与各个国家之间的交往,内廷里面他得任用人,管张三李四忠诚不忠诚职守。
所以讲,即便是现在,你们好多人都有个外号叫“小皇帝”,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宠着你们,但什么都为你,你想想看成吗?在家里,在一定的小环境或许可能,但是一旦走上社会,你也是小皇帝我也是小皇帝,张皇帝碰到李皇帝那就谁都不让谁了。所以这样一种生命存在形式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乎就有人要想把这两种形式比较好地统一起来,从而让自己的一生过得坦荡、踏实、丰富而又精彩,但是那有个条件,要讲现代文明意识。第一是不能违背法律,你不能看见别人有钱了,抢过来,那不行。你满了十八岁就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不满十八岁也有少年劳教所收容。第二不能违背社会公德,你为你活得舒坦,在大剧场里感到热了,把所有的扣子都解开,像鲁智深那样打赤膊,不行。为什么?这是不允许你赤膊的场合。所以这是两个前提,既不违反法律,又不违背社会公德,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让自己活得更好。因为你们现在还很少考虑这个问题,不仅是你们,对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处在一种集体无意识当中。尽管我们也设计过我们将来要干什么,但绝大多数人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今年重复去年,而后一年一年这样重复着,而且把这样的重复当作一种乐趣,他不去想,不去想其他了。实际上呢,我就感觉我们活人有一个自主意识问题。这一辈子我怎么活?父母把我们生下来没法选择,但是活了以后,读了一点书、长了一点见识以后,怎样走完这将近一百年的人生道路,这是可以自主选择的。实际上,我们中国古代的文化,我一直说有个特点,它归根结底是要教你活人的。我们中国的文化跟西方文化有很大的不同,我们缺乏宗教背景,我们没有宗教背景,不是为耶稣、为真主活着的。我们过去一直讲,中国有两大思想学派,一个是儒教,一个是道教,佛教原不是我们的,佛教是从印度传来的,大概在汉成帝或者汉平帝的时候传来的,是达摩祖师传过来的。所以我们的“土产”的思想就两个,一个儒教,一个道教。这两者有反差,儒教的人生态度和思想文化比较积极比较功利,它要求你作为,要求你积极作为,道教比较冲淡比较随和,它要求你不作为,也就是过去讲的无为。这个不作为不是叫你什么都不干(像奥勃罗莫夫那样,脖子里套个饼子,把饼都给你烙好,套在脖子上,饿了就咬一口,但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前面都咬光了,后面的转过来至少要他自己动手吧)。这两种思想文化,或者说是人生态度,有内在的一致性,是教你怎么活人。这个问题怎么会提出的?原始社会的人是想不到的。太阳出来了起来,该采果子的采果子,该打猎的打猎,然后打到了、采到了就吃,吃饱了就睡,饿了再打。但是随着人类社会文明的历史进程,我们开始有了剩余物质,今天采来的东西、捕来的野兽吃不完了怎么办?由此派生出一系列问题,如分配问题。就说今天我们打了一只豹子,吃了它两条腿已经饱了,我们整个部落的人都饱了,这个豹子长得特大,还有两条腿怎么办,谁来保管?本来是我打来的为什么让你保管?我打来的我自己吃,那不行。下次你打来的我就没的吃了,这有个公平问题。于是乎就开始要推选部落里面、家族里面一些年纪比较大、威信比较高、脑子比较好使的人来主持这个工作。
于是这就开始产生人跟人之间的差异,同时产生对英雄的理解问题。我们过去一直讲,一个人要有志气,要有理想,志气与理想的提出最早就是跟英雄崇拜密切相关的。假如我们都是一个部落里的小伙子,今天一起出去打猎,一天下来,结果你什么都没打到,蚊子都没抓到一只。我打了两头狼,三只山羊,十几只兔子,你想想看回到部落的时候,我是什么神情,你是什么神情?而后你要吃我打来的东西,于是我就受到拥戴、受到欢呼,为什么?我为整个部落提供了食粮。明天又是如此,后天还是如此,几次下来我就成为英雄了。我凭什么呢?凭体魄,凭履历,凭我涉猎的技巧,而前者更重要,所以早先的英雄都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这不仅在中国,西方神话里的英雄也都是大力士,谁能打仗,谁能打猎,谁就是英雄。包括跟外部落打,我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你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我还能保护你,我当然是英雄。就是男女婚配,也是力气大的人占优势。当时结婚不是谈恋爱,是抢的,叫抢婚,这个风俗到现在为止还在很多少数民族中保留着,不一定再用这种方式真的去抢女人了,但是它仍作为一种仪式。你看结婚的“婚”字一边是女字旁,另外一边是个什么字?“昏”,黄昏的时候去抢,那是最佳时机,天太亮了人家防备、提防着,你抢不到,太暗了你抢错了,抢个男人或者抢个老太婆回来也不行。所以我们古代的字非常有意思。随着涉猎技巧的提高,尤其是石器时代,人类懂得利用石头来做工具了,于是生产力发展了,劳动的效率提高了,就开始有了剩余物质,有了剩余物质怎么办?需要分配和管理。能打仗的人他不一定管理得好,能狩猎的人他不一定分配得好,于是乎有一定智力、有一定管理水平的人慢慢地就取代了那些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大力士,成为部落里边的首领。所以你去看,这不仅在中国古代,乃至世界上很多民族的部落都有这个特点。我们看美国影片,印地安的酋长是什么样的年龄?老头。很少有头上光光的小伙子是印地安的酋长,或者是梳了十七八根大辫子的姑娘做印地安酋长的。什么道理?过去古代罗马的元老院、中国古代的商山四皓都是老头,就是老头行啊,有经验和智慧。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整个社会就慢慢慢慢在演变,对英雄内涵理解的一种演变,就由从体力到智力,到他的管理平衡协调能力,所以智慧慢慢成为大家崇尚和追求的。你要活得比人家好,首先得有智慧。于是,你去看中国古代多少所谓的英雄人物都是以智慧为核心内涵的。最典型的就是诸葛亮。诸葛亮这个人物有两大特点,一个是忠,从刘备三顾茅庐把他请出来以后一直到最后白帝城托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突出的是什么?他的智,聪明得不得了。所以鲁迅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说《三国演义》写诸葛亮写得有点过头,诸葛亮多智而似妖,像妖怪了,什么都能够未卜先知……诸葛亮后来成为智慧的象征,成为崇尚的偶像。于是乎,与此相关,就是一个人怎么活?开始派生出一些观念,所以儒家的这些观念大致也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产生的。一个人生下来要受好的教育,儒家有两种说法,孟子认为人生下来就是好人,叫性善论;荀子认为人生下来是不好的,有与生俱来的坏习性,叫性恶论。但是不管性善性恶都是可以根据后天的教育调教加以锻炼改造的。怎么调?首先要修身,修正主义的修,身体的身。所谓修身实际上是学习知识,锻炼品性,所以屈原在《离骚》里面,常写戴花披草,其实都是修身的代名词。把自身各方面的素质都锻炼好了,然后你要齐家,你要把家里管理好,《诗经》上讲要“刑于妻子”,那个字是刑法的刑,在当时是个借字,应该是典型的型,就是你要做老婆孩子的榜样。为什么?一个连家都管不好的人,让你管国家行吗?不行。然后你要去治国,修身齐家治国,你还要平天下。那是四个台阶。那我们回过头来看,这实际上是叫你干什么?要对社会作贡献。这也就是我刚才讲的生命的为他存在形式。不仅要你自己活得好,还要带动周边的人一起活好。
如果你做到了,反过来你自己的生命的为我存在形式也就更好,你有人侍候,比如说有人给你打洗脸水,有人给你挤牙膏,有人给你洗衣服、熨衣服、理发,你的生命质量、生活质量也就提高了。你受到欢呼受到拥戴,大家都信你的话听你的指挥,你就会有一种满足感。另外从物质上来讲,一般到这种层次的人,经济条件不会很差。你看我们政治局哪个委员出来不是西装革履,领带打得好好的,因为社会提供给你相应的报酬,像美国的议员、州长薪水都很高的。在这样一种思想的指导下,于是乎我们整个古代社会一直到今天就形成了一种观念:人要有志气,而且这个志气是以理想的高不高来判断的。你不能说我将来要做小菜场卖葱姜卖得最好的老头,那个不是志气。或者说我要做个最好的理发师,在过去的观念里这也不是志气。为什么呢?这种行业这种职业不足以对社会发展产生根本性影响。比如说我要做个总理,做个将军,后来进入科学时代以后我要做个科学家,我要做爱因斯坦,做达尔文,那还可以。你说我要做好我们小区的保安,那不行!尽管我们理论上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有社会分工的不同,干什么都是一样的。实际上呢?这不是一句真实的话。我说跟小孩要讲真话。人要有志气,志气的大小,理想的高远,往往衡定了这个人的价值。我们知道有个故事,南朝时候有个小孩叫宗悫,他叔叔问他,你将来干什么?他很玄地说了一句:要乘长风破万里浪。后来“乘风破浪”这个成语就出在这里,这句话就是志向远大的一种形象性表述,后来被人不断引用发挥。其实中国古代很多成语和故事都与志气有关。比如“一鸣惊人”,我说个故事给大家听。南北朝的时候有一本书,叫《世说新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长安有个名士叫荀鸣鹤,荀子的荀,一鸣惊人的鸣,鹤立鸡群的鹤,我们松江有两个名士叫陆云、陆机,听说过吗?松江古代叫云间府,陆机、陆云是兄弟两个。我读大学的时候看他们的书,最喜欢他们家的一条狗,他们家那条狗叫黄耳,耳朵的耳,聪明极了,它会传信,它能把信从洛阳送到松江,不得了啊这只狗!所以我当时看他的传记,对他们家的这条狗特喜欢,一开始对这两人倒还不觉得怎么样。陆云有个字叫士龙,大力士的士,龙王的龙。他后来跟哥哥一起到长安去谋求官职的时候,碰到一个名人,那个名人叫张茂先,于是他就和荀鸣鹤两个人在张茂先家里面碰头了。张茂先一看,一个是长安的名士,一个是云间的名士,让他们作自我介绍,各自介绍一句话。荀鸣鹤讲:日下荀鸣鹤。什么意思呢?因为长安是帝都所在,过去是京城,太阳底下天子脚下,日下就是天子脚下,一方面说我是长安荀鸣鹤,这是很平的、浅层的意思,另外,太阳底下我一鹤冲天,一鸣惊人,自命不凡。陆云随口就答了一句:云间陆士龙。表面上的意思是我是松江陆士龙,实际上是一条龙在腾云驾雾,那还得了!大展身手。于是这个故事就被传为美谈。实际上是什么?除了话锋机敏,言在此而义在彼以外,更重要的是志向不凡。这就是中国古代评定一个人的价值标准,一个价值尺度。在这样一个观念的指导下,我们古代很多英雄,被我们民族所歌颂所赞扬。为什么呢?就是他们在这方面做得比较杰出。岳飞、文天祥、张煌言、于谦,好多啊,数不胜数。当民族当国家遇到危难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比如文天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独力支撑危局。于是他的人格和精神,不是他的功业,而是这种人格和精神得到了我们的认可和赞扬。乃至像诸葛亮这样,那么高的智慧,五十几岁就去世了,大家都惋惜,哎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是一种。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这样活,都要为国家为民族,要担大任起大业?未必。一个社会不会同时出现两个毛泽东,而且人都要这样活的话,我们这个社会要一塌糊涂了。为什么?功利性太强了。如果生命都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的话,社会的发展不是照几何比例前进,反而会引起混乱。什么道理呢?因为一个社会不会需要几十亿个英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是刘翔,刘翔就不是刘翔了。于是我们就以另外一种文化作为调节和补充,比如中国古代的道教,我这里说一下,道家和道教有联系但不完全是一码事,有些人在讲这个问题时有点混同。道家文化是先秦时候的老子、庄子创立的,所以我们一直又把它叫做老庄。甚至于还要早,有人认为是黄帝,我们古代传说中的黄帝,黄颜色的黄,也就是老庄思想的原始鼻祖。所以有时又把道家讲成黄老哲学。据说黄帝传下一本书叫《内经》,但是不可信,是不是他写的很难说,这考证不出来了。那么道家思想讲什么呢?很复杂很庞杂的,包括它对天人关系的探讨,对政治理想的一些说法,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