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毛泽东提出了总路线的思想,梁漱溟的这种看法被视为攻击总路线。毛泽东在多次发言中批评梁漱溟,说:这个人从来都不是革命的,过去他到蒋介石那里去要官当,现在他到共产党这里要官当。这样的最高指示在政协会上一传达,对梁漱溟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是,他想来想去,还是要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到了下一次政协会上,他要求发言,会议代表认为这样的反革命分子是不能发言的。毛泽东也在场,还是点头让他发言了。但是,毛泽东说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只给他十分钟时间。梁漱溟说:不行。今天就看主席有没有雅量,让我把心里话讲完,十分钟我讲不完。毛泽东说,就给你十分钟。梁漱溟坚决不同意只给他十分钟的规定,要求讲完。在这次会上,他多次顶撞毛泽东,后来时间延长到十五分钟。发言过程中,会议代表群情激愤,齐呼口号,要把梁漱溟轰下台。但最后,毛泽东还是有雅量的,让梁漱溟讲了二三十分钟。在当时的情况下,梁漱溟陷入极度危险的困境,怎么办?他采取的是争辩的态度,争取阐述自己观点的权力。我认为梁漱溟是一个智者,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观点说清楚,不向外在压力妥协。
到了“文革”中,林彪、“四人帮”大搞批林、批孔运动,肯定法家,批判儒家。这时候想请梁漱溟表态。梁漱溟被称为是“现代的孔老二”,如果连他都来否定孔子,更能证明儒家思想是十足的反动了。但是,梁漱溟硬是顶着压力,不参加运动,更不参加批判。当年的另一个思想家冯友兰,在新中国成立前也是尊孔的,就没有顶住压力,写了批判孔子的文章,叫《批判孔丘》。这本小书我有,发行量很大。
另外,在一个更大的问题上,梁漱溟也是追求法理胜过了身家性命的。“文革”中,毛泽东为了防止林彪获得更大的权力,要修改《宪法》,不设国家主席。因为林彪是副统帅,要设国家主席,当然是他当。梁漱溟反对,他说从《宪法》的角度来讲,没有一个国家是不设元首的,这违反国家体制。梁漱溟就是这种性格,他对知识有着极度的喜爱,这种喜爱已经化为他的生命,当他感到有些事情不合法理的时候,他就会站出来说话,不为权势所动,这就是“智者与之争”。
另一个人物是苏格拉底,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智者。不是有了点智慧就可以称为智者,比如我有点智慧,在座的各位同学有点智慧,但我们还不是智者,因为如果是个智者,就成为地道的“分子”,可以为了智慧而不计生死。
苏格拉底是被判死刑而死的。他的弟子是谁?是柏拉图。苏格拉底是雅典城邦的一个很特别的人,常常站在广场上,或者站在人比较多的地方,向行人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由于他喜欢追根寻源,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回答他的问题,人们见到苏格拉底都很害怕,想避开他。苏格拉底被人称作“城市牛虻”,专门刺痛别人。人们在苏格拉底的面前都变成了无知者,因为他有智慧,有很多学生跟着他去研究学问。
有一次,雅典城邦和斯巴达城邦发生了战争,最后雅典城邦失败了,城中弥漫着沮丧的情绪。苏格拉底仍然一如既往地批评他所遇到的人,批评雅典的政权与制度。他认为雅典城邦所实行的民主制度有问题,他不满意。
前面讲到顾准研究过雅典城邦的制度,苏格拉底就在批评这个制度。他怎么批评?他认为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是不健全的。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就是公民的选举。通过选举决定是否打仗,任命官员、法官、管理人员等,苏格拉底认为这种选举是不好的。
他举例说:如果要制锁的话,必须由制锁匠来制,人们不能通过选举的方式让不会制锁的人来制这把锁。如果需要一位法官,这个人应具有法律知识,应该到专门的人才中间去选拔,不能通过民主的方式去选拔。他否定这种民主制。按照现在的说法,苏格拉底主张专家治国。
面对苏格拉底的这种批评,雅典城邦鼎盛的时候,人们往往一笑了之,只当他是个疯老头。可是当雅典城邦吃了败仗后,全城处在沮丧中,这时候,人们觉得正是这个疯老头批评这批评那,把事情弄坏了,大家就把失败后的愤怒情绪转移到了苏格拉底身上。有人起诉苏格拉底蛊惑人心,使得雅典城邦精神涣散。柏拉图等一帮弟子着急了,他们知道老师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担心他在审判中还会继续拷问别人,激怒那些起诉他与审判他的人。弟子希望苏格拉底能够保持冷静,承认错误。苏格拉底有没有做到?没有做到。他在审判中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定了起诉人与审判人的资格,因为他们统统都不具备专业知识,哪有资格来审判他呢?起诉与审判他的人更气愤了。最后,苏格拉底被判了死刑,关在监狱里头。
这时候柏拉图更着急了。他知道当雅典城邦真的处死这样一个敢于陈述自己意见的老头时,它实际上已经违背了民主的本意,将在文化史上留下一个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点。柏拉图对老师说,我们已经买通了狱吏,准备把你接出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过一段时间,等人们认识到你是一个智者时,你再回来也不迟。但是,这个建议又被苏格拉底拒绝了。苏格拉底毅然喝下了毒酒,以七十岁的高龄离开了人世,离开了雅典城邦。
我感觉,当一种智慧已经成为某个人的生命时,这个人往往就会为这种智慧而斗争,不在乎外在的压力有多大,不在乎外在的环境有多么险恶,仍然一如既往地追求知识。苏格拉底是一个为知识而知识、为学问而学问的人,为知识而生也为知识而死,为学问而生也为学问而死。
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还是蛮好的。从逻辑的角度来推论,苏格拉底主张只有每个行当中的杰出人才才能够治理这个国家,是有道理的,外行领导内行,往往因为不懂行而将事情做坏。但民主选择确实不一定完全按照这个逻辑来进行。美国人选择布什,就不是按照苏格拉底的看法来决定的。管理一个国家所需要的总统,太专业了未必好,他懂的是管理,未必是专业。如果苏格拉底在世的话,我想他也会追问美国的民主选举到底是不是合理的。智者与之争,争的就是一个理,为理而生,为理而死。
第三种是逸者与之游。游不是指游戏的游,而是庄子的逍遥游。这实际上是在遇到困境的情况下,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生存下去,取得自己的成就。这种人对生存困境的抗争,虽然不是很直接,但也是一种抗争,活出了一种风采。最熟悉的例子就是陶渊明。
陶渊明是位诗人,他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陶渊明的祖先世代为官,但是到了陶渊明的时代,家道中落,有一次,他为了生活的需要,到彭泽这个地方当县令,可只当了80多天,就辞官不干了。为什么?因为有一次迎接上级的检查,身旁的人告诉他,你今天随便不得,应该把官服穿起来,把鞋子穿好,陶渊明不高兴这样做。后来呢,受到了上级的批评,陶渊明一气之下愤然辞职。这时候,他的生活比较困难,“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但他还是创作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创作了《桃花源记》《归去来辞》。当他的生存发生困境的时候,采取的可能不是顾准的方式,也不是苏格拉底的方式,他有自己的方式。
陶渊明是一流的大诗人,与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齐名。他为什么能够做到呢?因为他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中国知识分子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进,一条是退,叫进退自如。这个是好事,有的时候也是坏事。为什么?因为有了这条退路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往往在进路不畅的情况下就打退堂鼓,很顺利地退回来,独善其身。尤其是当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走这条独善其身的道路时,中国民主的发展前景就是比较暗淡的。当我们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对社会的坚定批判,退回自身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就会向一个无序的状态发展。在中国,像顾准这样的人太少,像陶渊明这样的人又太多。但陶渊明毕竟有自己的个性,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讲到此,可以明白中西自由的不同内涵。西方的自由是个人的绝对自由,因此要建立一种自由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人人自由。中国人往往追求心灵的自由,精神上自由了,就不管外在的社会体制是不是自由的,反正你不自由,我内心已经自由了。区别是:一个是建立政治体制的自由,一个是建立精神上、心灵上的自由。中国的自由,往往会变成个人的、内心的、放任的自由,缺少力量。当然,我在这里不是要求陶渊明像现代人这样去理解自由,陶渊明的自由对于现代中国还是有意义的。我认为在上海也有一位这样的“自由主义者”,他就是华东师大的钱谷融先生。
这位老先生也很了不起,在20世纪的50年代,写了一篇文章叫《论文学是人学》,说文学作品要表现人性、人情。这讲的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就像说人是需要吃饭的,还想吃好那样简单。我来七宝中学时,看到你们的食堂前挂着个小牌,上面写着陆文夫三个字,我一看,以为陆文夫是七宝中学毕业的,结果一问,才知道没有关系,挂他的名,就是想表明要吃好饭,像个美食家那样去吃,这有什么不好呢?
但同学们不要以为说出简单的道理,人们就能接受,往往是越简单的道理,越不容易接受。钱谷融先生讲出的简单道理,使他遭遇不公,他当讲师当了二十多年,到改革开放后才升为教授。在这几十年中间,钱谷融先生本可以像一般人那样“将功赎罪”,表现自己的“革命性”,但是他没有写违心的文章,他选择了独善其身的道路。这位老先生还健在,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多,他是上海的隐者。
过去讲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在当代,隐于朝十分难,就是隐于市,也很不容易,声色犬马太诱人了。可这位先生做到了。一次与他在一起开会,他的座位前放着一个牌子,上写钱谷融三个字,别人发言,他却一直盯着牌子在看,一会儿将它翻过来,一会儿又将它翻过去,在那儿会心地微笑着,可见他很开心。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也能对着自己的名字发笑?我认为他的内心非常平静。
女人照镜子的比较多,男人照镜子的比较少,我希望男同学也要经常照照镜子。在镜子中,你们主要不是看自己长得漂亮不漂亮,而是要像钱谷融先生那样看着自己能微笑,那时的你,内心一定非常平静、和谐、美好,如果你每天都这样,我想你的心理一定是健康的。不信大家可以试一试,我认为这是一个小的发明,没有宣传过,今天是第一次,大家不妨回家去试一试。
前面所讲的生存困境,是偏向于政治的。但如果生存的困境不是政治,而是一些灾难,这些灾难比政治对我们的影响还要大,往往影响一生。当我们面对各种灾难的时候,怎么办?我认为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尊严地生,前面的这些人做到了,面对困境他们都能尊严地生;还有一种是尊严地死,为了抵抗无法超越的灾难,保持自己的勇气与抵抗姿态,有些人选择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