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还在负笈求学。那是一个精神和肉体都极度饥渴的年代。饥渴,却并不苦闷,因为有书可读,而且读书无禁区。那又是一个思想的年代,新名词满天飞,让人目不暇接,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力必多之类的,一概读得津津有味。不过,读得最滚瓜烂熟的还是当时思想界的领头羊《读书》杂志,现在还记得知识界人无骄子,最是文人不自由这些耳熟能详的说法。从感恩的角度看,我现在脑子里一点自由意识的基因,还是那时种下的吧。
西哲说,不自由,毋宁死。我们却让史学家陈寅恪一语中的: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聂绀弩不是也说过吗?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概可佐证之。不自由就会痛苦,想自由就要成为异端,上刀山上绞架,中外概莫能外,布鲁诺如是,李贽亦复如是。而鄢烈山、朱健国的《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传》,则是对这位思想异端者的全方位心灵解读。
李贽到底何罪之有?以至将他打入天牢,最后剃刀自尽?那位叫张问达的弹劾书是这样攻讦李贽的:“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汉武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示易枚举。”说到底,李贽的因言获罪,无非是对孔圣人说不了。从先秦之近代,敢对孔子有所批评者,只有王充、刘知几等诸贤,但他们都没有李贽那样放肆,要将圣人整个推倒。而鄢烈山、朱健国的这本传记,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触摸这位所谓的“中国第一思想犯”的内心世界。正如是书所言,对一个思想家的尊敬,最好的表达方式是让他的思想抖落历史的尘垢而大放光彩。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何曾照古人。我们和李贽相隔数百年,但同在一个中国的月亮之下。我只是像雨果在致巴尔扎克的悼词那样祈望:从今以后,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者,而是思维人物。
《尚在旅途:吴方书话》
读一个人的文字,感悟充盈其间的气息,可以约略触摸到作者的情怀和教养,这里面没有多少学问,却可以百试不爽。吴方先生的文字,是读来可以忘情并拍案的。他是当代少有的有通透思想的学者之一。通透,一是他不以已之昏昏,使人昭昭,那些生拉硬拽,形同包办婚姻的所谓后现代思想,我们见得还少吗?;二是他能化繁为简,深入浅出,每能从到处都是歧路的困境中,冲出一个豁口,予人以茅塞顿开之叹;三是他有人间情怀。其实,真正的大学者莫不如是,所谓英难尚有儿女情长,学者亦当有人间情怀,自是公论。毋庸在此饶舌了。
可惜天不假年,吴方在不到知天命之年而遽尔远逝,忽忽十三载了。书比人长寿,吴方的气息也得以保存在他留下的那些书中,我想,这是对我们生者的慰藉。《尚在旅途:吴方书话》和《斜阳系缆》是我最喜欢读的两种。前者是今人书话系列丛书的一种,后者是著名的书趣文丛的一种。书里那些从故纸堆里拣来的现代思想学术个案,经过他独到的解读,无不寄寓他对国家社会、学术文化以及世道人心深长的关注和思考。正如《读书》编辑吴彬女士所言,他的文字含蓄绵密而又秀美出尘,就像作者一样有着不尽的蕴味。至今我都不明白,他最后一本为何叫《斜阳系缆》,似乎以此来表明他的生命之光已经敛尽,人生的航船已收蓬入港。那末,是什么因素让吴方预知了生命的暮年?不管它了,他的文字告诉我,他尚在旅途。
(《尚在旅途:吴方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大地上的事情》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那种聒噪者,他们总是出现在各种场合,说得太多,而且自命不凡。他们不知道,事物总因为其本身的晦隐或者昭昭,而不须说,不可说,不屑说。有时只需说出,有时只消说到,有时还得退一步说,还得笑而不答,还得用四目相接来心领神会。诗人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此下了一偈,称在不可言说的地方,应保持沉默。我为此也宁愿向那些倾听的耳朵保持敬意,而不是妩媚之舌。
不过,在这里,在此时,我更愿意将这种敬意献给苇岸:我的同时代人,一个在诗歌和散文的河岸寻找苇草的人,一个也许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素食主义者,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毕达哥拉斯说过,世界就像一场运动会,全部成员可以分为三种,最低层是做买卖交易的,其次是参加竞赛的,最后是旁观者,这个旁观者其实就是作家和诗人的本义。苇岸特别认同这个比喻。环顾当今文场,到处都是做买卖交易和参加竞赛的,旁观者却是如此的稀缺。正因如此,苇岸的生命之轮在开向彼岸后,他留下的诗文就成了无法复制的吉羽片珍。是的,他常常写到为止,他总是说的不多,但他的意义,却如同那位千载以前的生命清醒者张若虚一样,令那些聒噪者感到无尽的羞惭。这个世界,少,也许就是多。你背负越多,也许能得到的就越少。少少许胜多多许,天公无语,自有的论。
手上的这本《大地上的事情》,是苇岸在世时所出的唯一一本散文随笔集。是游心者文丛的一种,乘美以游心,语出庄子,所谓扶摇搏击,骋目舒怀。读苇岸的散文,看他在文字世界里心游万仞,是一种思维的享受:对天籁的向往和对物欲的排挞,俯拾即是。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就像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仰望过星空。他还从蝎子和蜈蚣的战事得到启发,写下了“卑鄙对付卑鄙常常失灵,卑鄙对付高尚往往得逞”的诗句。他承认,他是生活在托尔斯泰和梭罗的阴影中的人,因为他们,苇岸建立了自己的信仰,成为了上帝之子,也成为了自然之子。
(《大地上的事情》苇岸著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