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勒吉尤的散文随笔集。他说，有两类作者，一种是每天早上起床后，鞋也不穿，直接就干活了，比如狄德罗、司汤达；一种则出于本能，不假思索就系好了靴子，比如雨果和克洛岱尔。但不要以为，前者就比后者更自然，我们的文学里边，既有赤着脚的人，也有穿高跟鞋的人。我想这就是文学的丰富****。于是，我毫不犹豫，买回了午餐。也可以说相遇一次，便拥有了它，就这么简单。
《金瓶风月话》
已故杂文家牧惠先生的随笔。我另有一本他的《歪批水浒》，读来轻松幽默，令人喷饭。盖其文笔秉有剑气，故所到之处，皆有剑影横飞。《金瓶梅》是一部大著，可惜我们总是躲躲闪闪，至今尚不能公开出版全本。而研究著作却汗牛充栋，伙矣众矣，此中国图书审查制度又一绝大风景。那些审查家们一定是以已之心度人，看了白臂膀就想到了****，见到了葡萄架就潜思床第之事，否则何以连一区区《金瓶梅》都不放过，见日无期。牧惠此书篇篇可读，小中入手，小中见大，写女人尤见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之功，如金莲绣鞋的风波、招贤纳士林太太等，颇有生趣。
《中华名物考》
名物者，古人所谓的鸟木虫鱼之属也。而立以后，余尤所嗜。盖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孔子也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书为日本青木正儿著，直是名物研究中的翘楚。书中说夜光杯、说茶、说馒头、说豆腐、说屠苏、说月与兔、说芝兰和鲍鱼，说落雁和白雪糕，般般不避其烦，娓娓叙来，亦不生硬。名物的好处是看得见，不庄不玄，一个人即使再无想像力，也可一气读完，不像阅黑格尔，非有大才者不能卒读。故哲学之玄远，逻辑之奥深，佛学之无烟火气，我辈俱不能遽解，贴近名物，则莫非是退而求次的选择？
《潘金莲的发型》
猛看书名，令人诧为又一本坊间的私小说，脱不了香艳的嫌疑。只细翻翻，却活脱脱是一本古代日常生活的考据结集，让我们这些读惯了大历史的读者，一下子坠入到那些过去的精致当中：美轮美奂、花影天香、帘影玲珑和闪光瓷彩。就像在大历史中掺进那些小细节，让人涓涓入怀一样，作者孟晖，在这些日常细节里，加进像模像样的考据，一下子也让历史的细节放出异彩，使我们体味出传统的好来，体味出纤云弄巧的玄机和飞星传恨的高华。至于潘金莲，这位惯于以身体背叛时代的女子，她的发型，由于孟晖的细致梳理，却也显出女性至美的一角。
孟晖，现为《读书》编辑，生于六十年代末，与另一位作家娜斯，同是李陀和张暖忻的双娇女公子。这对华丽名姝惯于知性写作，读者无数。孟晖的同类书近有《花间十六声》，是对《花间集》和部分晚唐五代宋词中多有涉及的十六种器物的贴心解读，细碎雅致，非女性不能为也。而其长篇小说《盂兰变》，则将我们带到盛唐武皇时的恢弘年代，并出入于前世今生。其幽深邃密，独呈文人小说的精致。
《居正传》
居正是我的乡先贤。我自鄂东至鄂西，近二十载，乡梓观不但未丝毫损减，近年却是愈来愈见其浓。放翁诗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如今，白发虽未见多，儿时却是经常萦绕心间的那一抹白云，游移无歇，却每能聚积，下一场思乡的雨。
辛亥首义，论功，两湖独大。而历史的因缘际会，让居正成为湖北真正具有全国影响的革命领袖和国民党元老。居正，字觉生，号梅川居士，因他是广济梅川人。当年他曾撰写《梅川日记》在媒体连载，为世间留下了大量民国史料。居姓在广济是望族，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就是居姓。人如其名，居正先生居官则清廉方正，居野则有甘于寂寞，堪称淡泊宁静，为近代之不可多得之人物。他长期担任国民政府司法院院长，为推动民主，他还曾书生气十足，知其不可而为之，与蒋中正竞选过总统。这本《居正传》，亦是吾乡林济所撰，材料富备。特别是居正先生晚年在台湾的活动，亦有涉猎，殊为可贵。１９５１年冬，居正在台湾自己家中端水洗脚，在水盆中溘然而逝，享年７６岁。于右任挽联曰：开创风云气，光明自在身。
华中师大出版社曾出过《居正文集》全两册，印数奇少，寻访多年未得，不知此书缘何而能了结？
《女性词史》
诗庄词媚，习常之见也。须知，诗，亦有极尽温柔之能事者，词，亦有铮铮气充于天地间者。岂能以一意绳之？庄与媚、拙与巧，本非能总括一人。有诗而雄者，词却是纤柔不已，让人读之千回百折，情不能禁；有词而艳者，诗却是呼天呛地、一味地沉郁难忍。这，大抵是人的丰富性所致吧，丰富，就会复杂，复杂，就会多面，而人，多半也是一个多面体。
今人邓红梅，苏州大学文学博士，师承钱仲联和杨海明，现为博导。著《女性词史》，亦让我看到闺阁词的多面性。中国文学，过去有男性而作闺中词的传统，元遗山曾作论诗绝句，就讥秦少游曰：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即是一例也。关于秦少游作妇人诗的公案，当可别论。我是说，男人而仿作女郎诗，如同今之国剧之雄性而饰坤角，虽有异趣，总觉不伦。男人而作女词，不惟是抢了女词人的创作空间，让女性无端地失去了话语权，而且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是大可不必倡行的。以吾浅陋，觉得还是读女性词，方能知道女性的好来，其细腻，其专情，其深挚、其幽密，笔运纸上，则微风丝雨轻云淡月，些些有寄意在，发为心声，尤是动人情、惹人思、感人心。
《女性词史》以闺秀写闺秀，自有其得会心、而每为我等须眉所不留意处。书中从宋代女性词的试蕾到明的亸萎，再到清之初放和盛开，旖旎写来，花事铺满了一路。词贵在心，有词心方能出手为妙，有大词心者方能奄有众妙，读《女性词史》，对吴藻、徐灿、顾春等清词人之女作手，有了更透之识。
《怒湃译草》
湘女柏丽，年近八秩，工诗词，有《柏丽诗词稿》行世。五十年代初毕业于外文系，故多锦心、绣口，有一手以古典诗词移译外国诗的绝活儿，我得手的这本《怒湃译草》，即出自柏丽女士的妙手，是从此书的英译本转译的。每读之，机杼独具，可以忘食，特别是英汉对照着读，总能让我等以汉语为家园的人，欣然有愉悦之心。但我以为这本书的译名不准确，听说后来重版时，改作了《鲁拜译丛》，不过至今未睹。
说到《怒湃译草》，其实就是波斯数学家莪默的四行诗集。诗而四行，颇类中国的绝句，故柏丽女士亦是以七绝译之。此书版本众多，听说光美国纽约图书馆就有此诗集的五百多种不同版本。在中国，首先汉译的是郭沫若氏，时为１９２３年，译为《鲁拜集》，此书我有五十年代的再版本，后来黄杲炘先生又译为《柔巴依集》，也很有名。值得一提的是，柏丽此书，还承钱锺书先生题签，以钱的低调和清誉，而能带病题字，对柏丽来说，可说是隆情厚谊。书中插图，亦是非常美艳。
第七十四首，柏丽女士译成七绝是“今天狂是昨天留，又孕明朝喜与忧。何去何来俱不晓，干杯聊解百年愁。”毫无译痕，甚好。按语体翻译是“昨日已为今日之狂铺路，明日胜负今日早已模铸。干杯！谁知从何处？为何来？干杯，谁知往何处？为何去？”诗人李霁野上世纪四十年代也译过此诗，他的七绝为：“今日疯狂昨种根，明朝悲喜有前因。劝君速饮轻生死，来去茫茫理不明。”虽也有对岁月不驻的浩叹，却是别一种套路。
《西边叶拾》
一本小书，却是一位大家写的。是当年学林出版社出的夜读丛书之一，所谓夜读，无非是灯下、案头、床前过过眼福。逝去的是时间，消受的却是文字的快意。
大家者，董鼎山是也。他与董乐山是兄弟，且都享有重名。乐山是著名翻译家和美国问题专家，影响巨大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和政治小说《一九八四》等就出自其手，只有对极权社会彻骨痛恨的人，才有可能用心血翻译这些作品。鼎山则是华人学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为大陆读者打开了一扇扇了解西方文学和文化的窗户。我已藏有他的《纽约客书林漫步》、《天下真小》、《西边书窗》等专著。
《西边叶拾》谈掌故、谈逸闻、谈梨园人物、谈书界新事、谈作家与政治，皆有一得之见。不过，此书我是行世二十年后，才从冷摊上得到，回来小读，有些章节不禁有明日黄花之感。世事巨变，现在贵为网络时代，与上世纪八十年代比，从信息不足到信息爆炸，倒是给我等读书人出了一道难题。有道是，人生有限，而书籍浩瀚，故须有所不读，才是真读书人。我给自己立了一道准则，就是人云亦云的书不读、哗众取宠的书不读、味同嚼腊的书不读。书如人，人在找书，书亦在找人；人须有趣、有思，书亦须有思、有趣；最是在某时某刻，人与书俱在、俱老，则无悔矣。
《东写西读》
在文化界一纸风行的《万象》杂志，可谓活色生香，高自标持，戛戛独造，每能从中读出在在趣味来，素为人所雅赏。陆灏先生就是它的掌勺人之一。如果读读他最近梓行的《东写西读》，不难理解，由陆灏操持《万象》，真是绝配。全书简直可说是《万象》的个人版，缕缕从书页上流淌的，是闲情、闲趣，是杂笔、杂识，闲读之，则无宁会得到一种轻松的快感，这种快感不深不浅、小大由之，每能将人引向一个惬意的平台，让人脱尽俗梏，过一把有趣的瘾。听说，陆公子有文化界的林黛玉之称，做人做事极尽完美，到上海滩，如果说和陆灏有约，那是一件相当有格调的事。作为一名资深的编辑，陆灏总是在自己的园地里打上自己才情的烙印，却大抵取述而不作的姿态，让喜欢他文字的读者徒叹奈何。钱锺书曾写信给陆灏说：“具有如此文才，却不自己写作，而为人作嫁衣，只忙于编辑，索稿校稿，大似美妇人不自己生男育女，而充当接生婆。”钱氏风格的文字真令人喷饭。如今，“美妇人”整顿衣裳，生出《东写西读》这个靓女，的确是文字的喜事。全书从钱锺书夫妇作弄傅雷到袁枚的胡子诗，从梁山不好汉到风尘与官场，笔到闲处自生趣，往往有为外人不能道处。文中提到，希腊爱神雕塑中有一种突出其臀部之美者，称为Ａｐｈｒｏｄｉｔｅｋａｌｌｉｐｙｇｏｓ。前一字即爱神之名“阿芙罗狄特”，后一字是“美的臀”的意思，社会学家潘光旦将其翻译为“佳丽屁股”，自认为“音义均合，可云奇巧”，东西文化在此实在是灵犀暗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