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暇好读书,再加上又忝为副刊编辑,经常要编些与乡先贤有关的文章,屈原和《楚辞》的书籍自然是少不了多读读、多买买的。前些时从归州回来后,一口气购得著名楚辞学专家汤炳正先生的《楚辞讲座》《渊研楼屈学存稿》和《剑南忆旧:汤炳正自述》三本书,后来还得到了一本汤老逝世后散出的民国版本的《毛诗〈楚辞〉考》,此是后话,不赘述。汤老是章太炎先生晚年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国屈原学会第一任会长,其学问深湛而通透,读其文字,折服不已,也廓清了我在屈原和楚辞问题上的不少困惑。更让我相信书缘的是,因为《楚辞讲座》,我还与该书的整理者、汤炳正先生的嫡孙汤序波兄成为朋友,书鸿相传,受益不止一端。
据汤炳老自述,1982年端阳节,全国性的“屈原学术讨论会”在秭归召开,他欣然应邀参加,平生第一次穿过三峡直抵老归州。在会上,他作七律一首,诗云:“为寻屈里访江村,一叶轻舟出峡门。野渡谁人闻鼓木世,滩声终古奏招魂。贬骚枉自留班序,草宪何辜放楚臣。一自汨罗归去后,千秋功过有人论。”,并作了后来名为《草宪发微》的大会发言,首次对1953年的《文艺报》社论贬低屈原的言论提出质疑。那一年,屈原被评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国内掀起了一个屈骚研究的高潮,当时的《文艺报》竟发表社论,称屈原的政治理想,在当时已经过时了,又说,屈原的政治理想,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一种空想。
其实,屈学研究从来就是扑朔迷离,某些观点的新奇与现在的红学研究有得一比。胡适之先生甚至否认屈原这个人物的存在,可说是登峰造极。最近,又读了时下在文化界颇为活跃的傅国涌的一篇文章,名为《不得帮忙的不平》,此文大谈鲁迅的屈原观,令人不敢苟同。这个浮躁的时代,什么吃香就玩什么,翻案文章吃香,不愁没有人炮制。只要可以浇自己的块垒,哪管什么本来面目。
“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这是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屈原的崇高评价。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鲁迅1932年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说:“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如何理解这段话,要看当时鲁迅写作此文时的语境,岂能一语坐实。事实上,越是在民族危机关头,屈原的崇高人格就愈是彰显。当年汤炳正先生就是在抗战时期,在感情上与屈原发生了共鸣的。据他讲,郭沫若那时在重庆写下了话剧《屈原》,其目的就是警醒国人,反抗侵略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路漫漫兮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的精神直与日月同光。那些鼓噪屈原是奴才人格者可以休矣。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陆游53岁出蜀路过归州时作为这首著名的《楚城》诗。汤炳正先生在自述中称是陆游46岁入蜀时作,疑有误。陆游一生景仰屈原,喜读《楚辞》,并写下了大量诗句。“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是对国势不振、壮志难酬的叹息;“秋夜挑灯读楚辞,昔人句句不吾欺”。是乡思和忧愤的外露。陆游晚年还写了一首诗:“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至伟至巨的屈子身后,尚且有这么多是非和横议,遑论蔡中郎的冤屈乎?还是让负鼓盲翁说去吧。
(2006年10月至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