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隐约传来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惊醒了雪梅。
雪荣经历一夜浑身战栗的疼痛，终于在除夕早上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雪梅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下楼准备早餐，但医院门前的饭店没有开门营业的，雪梅只好在一家小超市里买了面包、牛奶、水果带回病房。正好，雪荣醒了，强撑着要起床洗脸刷牙。雪梅上去摁住她，不给她起床。然后从卫生间汲来热水，用热毛巾替雪荣洗脸。雪荣感觉不舒服，夺下雪梅手里的毛巾，自己洗起来。雪梅挤好牙膏送给雪荣，雪荣就低头漱口冲着洗脸盆洗了牙。
这时，外面有人喊，打早饭喽。雪梅便到走廊里的餐车旁要了两份热烫烫的面条，端到病房趁热吃下，再喝一袋牛奶，除夕早餐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查房的医生可能急等着回家过年，在雪荣床头没站两分钟就走了。雪荣马上开始了新一天的输液，雪梅也就没多少事情可做了。于是，坐到姐姐床头，姐妹俩开始了一次意味深长的交流。
她们的话题从王启明说起。
“你要防着王启明，千万别让他影响到你。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雪荣提醒雪梅说：“他昨天看我时就说，他给你送了礼。你看他那张嘴，比厕所还臭，谁让他沾上谁就会倒霉。我就从来不给他好脸子。”
雪梅不以为然：“哼，不是看在他当县长时帮助关心我，我才不睬他。”
“可他当初没少整你呀，你别光记住他的好，不记住他的坏。他要是好人，能去坐牢吗？这种人惹不起，最好躲得起。”
“我就是不会记仇，总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了。”雪梅削了一个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切下来，挑在刀尖上，送到姐姐嘴里。
雪荣边吃苹果边说：“感恩是对的，但一味感恩就会被人利用，就会受到伤害。按理，你现在当的官比我大，你该比我懂得多。妈也一直嘱咐我，要想振兴咱们丁家，什么都得听你的，我想也是这样。”
雪梅说：“谁有理听谁的，别把官场上的那一套拿到家里来。”
雪荣长叹一声，不无自豪地说：“要不是哥哥死得早，你还没成家，咱们丁家在运河市哪家能比？”
雪梅说：“姐，我发现过日子不能比。人比人，恼死人。你说论当官，咱家大小都是当官的。但是，要说论幸福快乐呢，我看就未必有普通人家幸福快乐！幸福快乐从哪里来？第一是有自由，第二是有满足感。可是我们有自由吗？说了多少违心话，做了多少不愿做的事，自己的时间，自己没权支配，自己的身体，自己左右不了。不想喝酒，偏要往肚子里灌，不想说假话，偏要连篇累牍嚼舌头，来了例假不能出门，偏要赶场子出差。我始终感觉没有自我，找不到自我，我一直被人利用着，不是被刘万里利用，就是被唐家茂利用。如果不被利用，我似乎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雪荣说：“官场没有自我。利用和被利用都是一种光荣！”
雪梅没有和姐姐探讨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还是接着自己的话头说：“我总结了，当官除了出门有车、吃喝不掏自己腰包、生活方便一些，还能有什么满足感呢？因此，姐，我想过了，官场上的事情，只要你还在官场上，你想做永远做不完。你越想创新，就越想折腾。越折腾就越痛苦。我相信有的领导说的话，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遇事做好事，行了。姐，像你那样，整天拼命工作，回过头来想想，你得到了什么？你留下了什么？物质的？精神的？身体就像一辆车，只顾往前开，不加油，也不维修，车上的零部件叮叮当当的跑丢了。你今天割了左边的乳房，不是我臭嘴，像你这么拼下去，说不定明天割了右边的乳房。记得你卵巢附件上还有一个囊肿吧，一天不割，一天都不是事。人身体有多少个部件，经得住今天割一个，明天割一个？割完了，命估计也没了。你说最终你能得到什么？”
雪荣一直吃惊地看着妹妹：“雪梅，你可不能这么消极呀，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多了。”
雪梅说：“我这不是消极。我只是说要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当官当不了一辈子，我们要时刻想着不当官怎么办。有时看到推车卖菜的，我感觉自己未必就比他们强，假如让我去推车卖菜，我可能连自己的嘴都糊不上。看到美容美发的，我感觉我未必就比他们强，假如让我去美容美发，我可能没有经常为我做头的师傅手艺好。看到过去那些同事老师，我就想，现在我再回到讲台上还能受到学生欢迎吗，估计不行了。我看丁楠的课本，跟我教书时变化太大了。那么我想，除了当官，除了说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我还能干什么？因此，如果可能我想学点手艺，比如学绣十字绣装饰房间馈赠亲友，比如学几道拿手好菜做给爸妈吃，比如写写博客抒发一些感受，充实一下业余生活，不然活得只像个政治动物，真的虚度年华了。”
雪荣说：“你这不是消极也是逃避。既然妈妈给你推上官场来了，既然在别人眼里，你现在是别人奋斗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副市长，你即使有那些闲情逸致，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你也不应当去付之行动。你必须向前走，你不走，别人会推着你走。你落下了，别人就会嘲笑你，就会抛弃你，就会把你往泥里踩。听姐姐的话，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等退休以后再去做。”
“等到退休就晚了，什么都学不来了。我想最近邮购十字绣材料回家绣绣。”
“想当绣女？不行。”
“我看有些中产阶层的女人在家自酿葡萄酒，喝起来比进口葡萄酒还好，而且软化血管，我想酿些给爸爸喝。”
“想当酒娘？不行。”
“你无非是怕人说我不务正业，我也考虑过。但我想最近就在网上开个实名博客，不要任何附加条件，只要有时间，只要坐在电脑前，就能把自己做什么想什么写下来。”雪梅似乎不是在跟姐姐争执，而是在跟内心的自己争执。
“想当博主？不行。你不知道官场上许多事情是能做不能说、能说不能做的，何况写多了，别人会以为你只会纸上谈兵，除了会写博客，别的不行。千万别做那种傻事啊！网上什么人都有，网民炒掉的官员还少吗？什么艳照门、日记门、香烟门、手表门，门门都是牢门，门门都是地狱之门。听姐的，咱们不做那种傻事！”雪荣平时工作比谁都大胆，但却不愿看到妹妹有丰富的业余生活。
“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写，当官就该死呀！除了当官我还会做什么？”
“当官了，你还要什么？你不会这样、不会那样，生活得不比哪个强？社会上哪个不羡慕你？哪个不嫉妒你？哪个不巴结你？人在世上生存，有靠手艺活着的，有靠口艺活着的，有靠生意活着的，但无论靠什么活着的，都没有靠权力活着高贵，拥有权力就拥有一切。因此，你不必担心这担心那的。”
雪梅说：“拥有权力就拥有幸福快乐吗？拥有权力就拥有温暖家庭和甜蜜爱情吗？拥有权力就拥有内心安定和充实吗？未必吧。而除了权力，这些东西才是人最需要的啊！”
雪荣摆摆手，咽下最后一口苹果，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雪梅的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一看，是程进发来的拜年祝福短信。雪梅感动得热泪盈眶，马上回复短信。
程进不知道雪梅就在省城，又给雪梅短信，说他现在家里贴春联，放鞭炮，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他还要给爷爷、奶奶磕头，要压岁钱。爷爷、奶奶年年都要孙子磕头拜年，年年都给他压岁钱。今年他用攒下来的压岁钱给爷爷、奶奶买点东西。
“你真懂事。让我感到温暖。”雪梅的短信俏皮而且真情。
程进短信询问：“你今年在哪里过的？是去度假，还是跟爸妈和丁局长一起团圆？”
雪梅回复：“在一个特殊的地方过。”
雪荣看妹妹一直埋头发着短信，就问：“给谁发的，这么开心？”
“一个同事。”
“是程进吧？”
雪梅脸一红，点点头。
其实雪荣早看出来了，雪梅喜欢上程进了，但是，雪荣根本不看好程进。男人嘛，就该卷倒龙、踢倒虎的，别像个娘儿们。程进那么文弱、那么不修边幅，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哪里有男人味！非常奇怪，雪荣自己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却能对美满婚姻说出一套一套的。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才是好丈夫，也许别人说不清个子丑寅卯来，雪荣却往往能开出清单。在许多场合，特别是与女干部们在一起，雪荣不顾背后别人指指点点，总爱搬出她那一套择偶标准。比如男人就要有男人味呀，比如女人就要温柔得小鸟依人呀，比如家庭都要像一个温馨的港湾呀。但用她的标准往自己身上一套，没一条对得上号的，这就是雪荣刚愎自用、自不量力的地方。拿这些标准一靠，程进当然不如雪荣的意了，一听说程进离开运河这么长时间了，还跟雪梅保持着联系，雪荣就气了：“我看他没什么大出息，别跟他啰唆。”
“他的一篇论文获奖了！”雪梅看着手机自言自语。
雪荣盯着妹妹戴的桃佛手镯问：“你手上那东西也是程进送的？”
雪梅瞥姐姐一眼，把桃佛手镯取下来送到姐姐眼前：“嗯，你看雕得多精致啊，栩栩如生。她妈雕的，手艺不错。”
雪荣转过脸，腾出一只手推开妹妹的手：“晦气！赶快扔掉，哪有女孩子戴这东西的？桃，逃。你还当个宝哩。”
雪梅心里不高兴。刚刚为姐姐生命担惊受怕而恢复的亲情，又让姐姐对程进的态度给赶走了。姐姐是什么人啊，怎么谁都不如她的意呢？雪梅估计自己再不离开，姐姐又要搬出她对丈夫、婚姻、家庭的种种看法了。于是，雪梅戴上桃佛手镯，走出姐姐的病房，继续给程进发着短信。
不多会儿，雪梅为程进着想，不再回程进短信了，但手机又响了一声，以为还是程进的短信，结果是丁楠发给姑姑的一条祝福短信。一条非常俏皮的短信，一定是从网上下载的。雪梅看了非常高兴，赶快三步并作两步回到病房，读给姐姐听，想给姐姐解闷。
但雪荣眼睛依然闭着，只在嘴角扯起几缕笑容。
雪梅给丁楠回了一条短信。
整整一个除夕，雪梅不时收到祝福短信。她选择一两条好的短信转发给同事和亲朋好友，而雪荣的手机一直没有声响。
怎么可能没一个人给她发祝福短信呢？绝对不可能。雪荣听着妹妹念的一条条短信，分享着妹妹的幸福，有时要求雪梅把好的短信转发给她，她留着回复别人。但是，她的手机除了雪梅转发的两条却没有收到一条别人短信！处处要强的雪荣有时就会思维堵塞。哦，原来她想从人间蒸发，手机换了卡。但此时此地，雪荣太想跟妹妹赛一赛了。要知道，每一条短信都是一条人脉，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地位的像征，她怎么可能弱给妹妹呢？
雪荣让雪梅把自己的包拎到床头，自己腾出一只手来，把运河市的手机卡换上去，等待着祝福短信的纷至沓来。很快，有几条短信来了。欣喜查看，却都是一些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雪荣猜测着多次给她打电话人的意思，无非给她送礼找不到了，有请示工作找不到的，有通知会议找不到的，等等，但这些冲着她权力来的电话时过境迁，也就不再找她了。而那些冲着她个人魅力和与别人友情而发来的节日祝福短信却几乎没有。终于看到一条儿子陈列的短信：妈妈，祝您节日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文字少之又少，而且非常老套，但此时此刻，雪荣读着儿子的短信却激动得热泪盈眶。
雪荣不得不把新卡里妹妹转发的祝福短信倒腾到老卡里，群发给手机里的联系人，于是才陆续收到人们的回复短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