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市越到年底越闹腾。机关办公大楼门前天天围着两拨人，一拨上访的，一拔警察，两拨人面对面。大门紧闭，苍蝇蚊子都飞不进去，来车打开，没车关死，有时来车也不开门。门卫示意司机绕走后门去，不然，要是让上访人洪水般涌进刘万里办公室，不把刘万里的办公室撑炸了，就是把刘万里碾成粉齑。
但刘万里怕过谁？越到年底他越哪儿都不去，就坐阵在运河指挥处理复杂局势。哼哼，没应对复杂局面能力还当什么书记？一天，一个上访的老妇壁虎似的一下扑到他的车头上。他下车怒睁双眼，一把拽下来，甩一边去：“无理取闹，妨碍公务，我关死你！”但时间一长，刘万里也怕上访人。一到年底，车牌换成大号的，除了门卫和身边人知道，没几个知道那个大号车里坐着刘万里。因此，坐在大车里的刘万里从上访人眼皮底下溜出去，上访人都不拦他。上访人只认大官的小号车去拦，要么唐家茂，要么刘万里，因为他们知道向政府讨口饭吃，拦别人没用。
今年有金融危机做借口，运河市更乱。上访人群黑云压顶。正规渠道报上来的各种信息显示，不安定因素很多。刘万里头大，前几天刚开过节日期间安全生产和社会稳定专题会议，钉子砸下去了，分片包干，守土有责，什么方法都用了。堵疏结合，借贷补发教师工资，花钱买平安，似乎作用不大。
但就在这时，王启明不知怎么搭错神经似的，横生一枝，添乱不说，还差点要了刘万里的命。
腊月二十九这天，机关大楼里上班的人已经不多。王启明混进警卫森严的办公大楼，一头蹿进刘万里办公室。
埋头办公的刘万里还以为是谁来汇报工作的，说了一声请坐。当他抬头看见是王启明时，他顿时撂下脸子。仇人见仇人，眼睛分外红。刘万里、王启明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政治上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但从未正面交锋过，加上阅人无数，彼此都自命不凡，因此，王启明从天而降，且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却并未吓着刘万里。刘万里停下批示的笔，伸手抽出桌上的烟扔给王启明一支，然后自己点上一支。
王启明接住烟也点着了。
“王老板有事呀？”
“没事还找你吗！前些年蹲在牢里吃八大碗呢，感谢刘书记。出来后再也没人供饭了。我变成属鸡的了，自己刨一爪子就吃一爪子。今年过年已经揭不开锅了，我要跟你到你家去蹭饭。”王启明不阴不阳说着来意。
刘万里笑了笑：“你在我面前哭穷还有多大出息！哼哼，你现在是堂堂的董事长了，大把捞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当我不知道是不是？”
“可是昨天你砸了我的饭碗，我现在成了穷光蛋了。”王启明发火了。
“什么？我砸了你的饭碗？笑话。你还拿自己当县长了吧！”刘万里言外之意是，灭掉你王启明还用得着我腥手？
原来，王启明虎落平川以后，除了蹭点老面子到处搂点钱，活得并不轻松。他自我感觉不错，其实官场中人没几个愿意答理他的。谁不清楚，王启明是刘万里摆弄进去的，再跟王启明走得近乎，那不是想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吗？只有雪荣、雪梅姐妹念着亲情，给王启明帮助不小。但是雪荣、雪梅越对王启明客气，王启明这个家伙越当福气，越不知好歹。王启明为自己的生意，遇到一点过不去的坎都找雪荣、雪梅，雪荣、雪梅一一帮他摆平。但是，王启明这家伙自甘沉沦，做了许多下三滥的事情让雪荣、雪梅给他擦屁股。一回两回，雪荣、雪梅拉脸求人就算了。可王启明简直像个火药桶，一天不死，一天就要在世上添乱加罪。他那个破公司本来就是皮包公司纠集起的一帮腐败分子，各种人脉关系用完了，便难以为继了。王启明死死抓住雪梅这根稻草，口出狂言，吹得天花乱坠。结果牛皮吹炸了，年底的时候，税务稽查去查他公司的偷逃税款，开出巨额罚单。王启明身家性命赔上都不够，王启明还想找雪梅出面说情，可他知道雪梅眼下正在陪着雪荣在医院里，就别再给雪梅添乱了吧。但王启明思来想去，哪根神经搭错掉似的，把税务稽查说是刘万里要彻底消灭他。
刘万里怎么还会跟他一般见识呢？
王启明受到巨大刺激，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故意拧在雪白的墙上，形成一个污点，突然咆哮起来：“刘万里，你不承认就不是你干的了？只有你能干出这种缺德的事情。你在运河市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你贪污受贿，独断专行。你雁过拔毛，利欲熏心，什么事情你不插上一手。你睁眼看看大门口那些上访的群众。哪个不是人养的？哪个不知道马上过年图个好心情？哪个没冤没苦跑到你门前来？他们都是被你折腾的！你敢面对他们吗？你敢吗？”
刘万里显得非常平静：“王启明，你来是想解决自己问题的，还是想向我兴师问罪的？想解决自己问题，我帮你解决。想向我兴师问罪，达到某些人的政治目的，哼哼，王启明，我说话撂在这儿，休想！”
砰，王启明一拍刘万里的桌子，把刘万里从对面震得站了起来。王启明手指刘万里的鼻子吼：“刘万里，我就是代表运河市人民向你兴师问罪怎么了？你毁了我的政治生命，逼得我家破人亡，你也别想过得安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哼哼，那咱们就走着瞧！我灭了你比一脚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信不信？”刘万里把烟头拧进烟灰缸里，但烟头还在冒烟，他又端起茶杯向烟灰缸里倒了点茶水。烟头便死尸似的漂了起来。
王启明突然挥起拳头直冲刘万里的头部打过去，但由于隔着办公桌，王启明一拳打空，险些磕倒在刘万里的办公桌上。
刘万里向后一躲，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双手抱枪，对准了王启明：“你再行凶，我打死你！”
王启明吓得面如土色，没想到刘万里办公室里藏枪。当时他还想告刘万里私藏枪支罪，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作为武装部第一政委的刘万里拥有一把自卫的手枪再正常不过了。面对枪口，王启明两腿发抖。转身逃走，那他永远成为孬熊；徒手跟刘万里搏斗，那他等于送死。刘万里目光穷凶极恶，不一枪崩了他才怪。崩了他还要栽他个妨碍公务罪，王启明要想强装硬汉，只能选择不动。当然，他也没有举起双手投降。因为他相信，刘万里不敢开枪，在办公室里打死一个政敌，即使栽个妨碍公务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刘万里不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说！是谁指使你来缠我的？”刘万里决心挖出王启明的背后黑手，因为他认定王启明背后肯定有黑手。
“没人指使。”王启明嘴硬。
“说！上次那份传单是不是你炮制的？”
王启明装糊涂，眨巴眨巴眼睛反问：“什么传单？我炮制什么传单？”
“诬陷我的，还把你的亲戚丁雪荣、丁雪梅都一块诬陷的那个传单。”刘万里提醒。
王启明脸上抽搐着笑了笑：“哼，刘书记，我王启明在你眼里就烂到那种程度？那种小人我从来不做，我根本没写过什么传单。”
刘万里半信半疑。公安机关提供的侦察矛头直指王启明，难道还能错了？只不过刘万里原来认定那份传单是唐家茂指使王启明所为，为防止打草惊蛇，他并未同意一查到底。一旦脓疮鼓破了头，背后黑手赤膊上阵，时机成熟，他肯定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大鬼小鬼一锅端的。没想到现在王启明矢口否认，刘万里一下失去了目标，反而心里更加后怕了。这更加坚定了他对唐家茂与他为敌的判断。但是，他必须把这个屎盆子牢牢地扣在王启明头上，否则，矛头直指唐家茂，党政为敌，那运河市必将大乱。而大乱必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况且组织会把全部的责任推卸到他这个市委书记头上。因为凡是闹不团结的班子，罪魁祸首必然是一把手，一把手不乱，其他人是没法兴风作浪的。
“你还拉肚子嘴硬。运河市除了你能王启明做出那种事来，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败类。”刘万里一口咬定王启明：“说，你有什么根据在外面造谣说过完春节我就要调走？”
王启明嬉皮笑脸回答：“我听朋友说的。”
“我听说你把我接班人都选好了？”
“没有。那都是瞎猜的。”王启明直摆手。
刘万里哈哈大笑：“你的能耐不小啊！想看我和唐市长的笑话是不是？告诉你，我和唐市长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你狗肚里那几两油我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唐市长早就一五一十告诉我了。”
王启明知道刘万里诈他：“我要有能耐还能落到今天这一步？你太抬举我了。唐市长怎么会听我的，我跟唐市长和跟你的关系一样。你们都是我的老首长。”
“呸，唐市长和我没有你这样的老部下。你也配做我和唐市长的部下？我警告你，到哪再扛着我和唐市长的牌子，一旦让我发现，我饶不了你！”刘万里越说越气：“没想到运河市出了你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
王启明一听刘万里说他败类，又想发怒，但一看黑洞洞的枪口还在脑门上，嗫嚅了一下嘴，什么也不说了。
刘万里持枪的手累得发酸了，胳膊发麻了。看到王启明不再发飙，刘万里把枪放到了桌上，没有直接收进抽屉，意在随时再用。
失去威慑，王启明又说话了：“刘书记，我真的没写什么传单。”
刘万里手一挥说：“你当然不会承认。我送你一句伟人的话，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滚吧！”
王启明还赖着不走，但又想不起说什么。他吹吹拍拍、狐假虎威那一套早就吃不开了，他本来幻想着找刘万里服软认输，也许刘万里给他一条活路。刘万里随便打个电话，张句嘴，或者写张条子，王启明后半辈子就不必为吃穿犯愁了。运河市那么多皇粮，王启明顶多算一只麻雀，能吃多少？但王启明没想到仇人见仇人，两眼分外红，险些大打出手，出了人命。已经沦为无赖的王启明灰头土脸，眼泪汪汪等着刘万里发落。
刘万里摁一下铃，秘书进来。刘万里收起手枪，命令说：“把他带走，叫门卫看好，我永远不想见到他！”
王启明被逐出去，列入市直机关禁止入内的黑名单，再想进市直机关就只能乔装打扮，或翻墙越院了。
刘万里坐在办公室里，越想越气。刚才剑拔弩张、惊心动魄的一幕令刘万里有点后怕，尽管王启明一再否认与唐家茂有什么瓜葛，但刘万里还是坚信，王启明的行为绝非偶然，是一小撮政敌对自己的疯狂挑衅，是正义与邪恶的又一次较量。这事不可张扬出去，但必须马上通报给唐家茂。如果不通报给唐家茂，而王启明又是受唐家茂指使，那么，唐家茂肯定暗自得意；如果通报给唐家茂，那么正好擒贼擒王，蛇打七寸，及时戳穿唐家茂的阴谋。
“唐市长，刚才，我成功挫败一起行凶杀人案。”刘万里用平静的口气叙述着，仿佛叙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唐家茂并没大惊小怪，只哼了一声。
刘万里继续说：“王启明那个人渣跑到我办公室里大闹，被我制伏赶走了。在春节来临之前，在全市上下齐心协力奔小康的进程中，这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不可小瞧。现在，王启明说不定马上又跑到你那里去闹了，你要小心防备。这个败类贼心不死，到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我最近听说我市少数领导干部与他接触，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你要警告那些少数领导干部，与腐败分子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绝没有好下场。”
唐家茂一接到刘万里电话就嗯嗯呀呀在听，但当刘万里说到同流合污时，唐家茂在电话里突然大骂：“你这个人渣，你这个败类，滚出去！”然后小声说了句：“他来了！”
刘万里脑子一懵，以为王启明真的去了唐家茂的办公室，迅速对着电话说了句：“就这样吧。”迅速挂了电话。
但挂了电话刘万里才想起来，听起来像是王启明真的去了唐家茂那里，可王启明已经被门卫保安押走了，怎么还会跑到唐家茂办公室里呢？刘万里本来想找个由头敲山震虎提醒唐家茂，不料却被唐家茂将计就计，反骂了自己。
刘万里意识到唐家茂并不好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