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利益的背后
1949年12月10日,在人民解放军解放大西南的隆隆炮声中,蒋介石匆匆离开成都官邸,乘机直抵台湾。至此,号称拥有800万军队和500万党团员的国民党及其政府,土崩瓦解,彻底失败,中国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中国革命的胜利,引起了全世界的震惊。特别是在美国,一场政治风暴随之而起,从国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以至各大媒体,都在质问“国民党是怎样倒下去的?”本来,美国政府支持国民党政权,是明白无误的,是从未动摇的。单从1945年到1948年,美国就援助国民党540余架飞机,69个师的武器装备,希望国民党能够长期统治中国,以维护美国在中国以至在远东的利益。不料只经过了三年的战争,国民党竟兵败如山倒,不得不离开大陆,退守台湾一隅。在这种形势下,以麦卡锡为首的右翼势力,向美国政府提出了质询,并掀起了反共浪潮。首先受到攻击的是被称为“三个出卖了中国的约翰”,即范宣德、戴维思、谢伟志。接着是对传媒界、文化界、影视界的许多正直人士,由胡佛领导的联邦调查局进行了审查,有的被称为“共产党同路人”,有的被定为“共产党间谍”。再接着在国家安全委员会听证会上,麦卡锡等人直接指责华莱士、赫尔利、马歇尔、司徒雷登、史迪威等人为“亲共分子”。在这种纷纷扰扰中,国务院发表了《对华关系白皮书》,对国民党失败的原因含糊其辞。但《纽约时报》评论说:“白皮书向人们透漏的信息是,中国并不是被某个阴谋集团出卖的,而是国民党自己倒下去的。”在台湾,蒋介石对自己的失败,更如骨鲠在喉,箭穿于心。离开大陆前,蒋经国慨叹道:“大好河山,几无立锥之地!且溪口为祖宗庐墓所在,今一旦抛别,其沉痛心情,更非笔墨所能形容。此一切,究竟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到台湾后,蒋介石慨叹道:“我们的整个大陆都沦陷了,究竟我们大陆的这种悲剧,这种浩劫,是谁为为之?孰令致之?”那么,蒋介石的败退,到底是“谁为为之,孰令致之”的呢?光慨叹是不行的,面对撤退到台湾的文武百官、残兵败将,蒋介石对失败做了沉痛的总结。
早在两年以前,蒋介石说:“自从戡乱以来,我个人每经一次战役,对于这次战役的成败利钝,无不加以详细的研究和检讨,而且每一天、每一时刻,我都在研究我们国军所遭受牺牲的原因。”但据蒋经国叙述,他父亲真正思考和研究失败的原因,是在引退于奉化之后。他说:“三十八年一月二十一日,父亲引退,离开南京。回到溪口故乡之后,父亲便开始埋头研究战争失败的原因,以及重整局势和改造革命队伍的方案。”这样,蒋介石在台湾“复行视事”后,便根据他研究的“原因”,在阳明山举办了“革命实践研究院”,分批集训高级干部和高级将领。蒋介石亲自主持,亲自督导,发表了连篇累牍的“训词”。在这些训词及其他各种演讲中,对国民党的失败有痛切的指陈。首先,蒋介石认为国民党的失败,责任在于“国人”。他说:“抗战以后,我确信可以在两年之内,削平匪乱。不幸个人的主张,不能取信于国人。由此之故,在国内外种种阻力下,剿匪军事受到了挫折。”蒋介石认为,“戡乱”以来,“军民风气嚣张,国家纪纲扫地,党不成其为党,军不成其为军,国民不成其为国民。”而“风气嚣张”的原因,又是因为学校教育不良,“教不成教,学不成学,师不成师,弟不成弟。所谓校风校规,扫地殆尽;师道人格,荡然无遗。卒致今日国破家亡。”蒋介石的这种分析,党政军学,无一幸免。总之,似乎是天下国民都辜负了他。
其次,蒋介石认为,国民党的失败,在于国民党本身的腐朽。他说:“抗战胜利以来,我们一般同志精神堕落,气节丧失,把本党五十年的革命道德精神摧毁无余。甚至毁法乱纪,败德乱行,蒙上欺下,忍心害理。”他说:“我们党和团的组织复杂、散漫、松懈、迟钝,党部成了衙门,党员成了官僚,在社会上不仅不能发生领导的作用,反而成了人家讥笑侮辱的对象。”他甚至气愤地说:“自抗战以来,本党在社会上的信誉一落千丈,我们的革命工作苟且因循,毫无进展。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淘汰了。”败逃到台湾的蒋介石先生对自身党派的批评,虽然只是泛论,没有具体指出诸如搜刮民脂民膏的孔宋家族,残民害民的中统、军统特务,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上层官吏,但能指出国民党的腐朽,甚至认为“早就应该消灭淘汰”,也算是一点进步。
再次,蒋介石认为国民党的失败,是由于国民党军的作战不力。他说:“目前我们部队的情形,各长官嫖赌吃喝,无所不为。尤其是赌博一项,相沿成风。共军的纪律那样严肃,而我们的军纪如此废弛,试问这样的军队,怎么能不被敌人所消灭?”他说:“军民感情的隔膜,可以说恶劣到了极点。我们国民革命军原是以爱国救民为目的,而事实的表现,不仅不能爱民,而且处处扰民害民。”过去,对国民党军是不可以批评的。早在1946年,蒋介石说:“共党在国内外大肆虚伪的宣传,说本党如何专制,政府如何腐败,政治如何黑暗,尤其侮辱我们国民革命军如何扰民,甚至说我们军官人人都营私舞弊。”到了台湾,他则大讲特讲“军不成其为军”的种种表现,这至少证明了过去人民对国民党部队的厌恶,并非“虚伪的宣传”。在指责国民党军的作战不力时,蒋介石对高级将领的批评尤为严厉。他说:“我们此次大失败的耻辱,不仅是由于一般党员丧失了革命精神,背叛了革命主义,尤其因为我们多数将领气节扫地,廉耻尽丧,败德乱行。”蒋介石历来提倡“不成功,便成仁”,因而对那些临战而未“成仁”的将领特别愤恨,即使是嫡系亲信,亦不肯有所宽宥。以汤恩伯为例,他称得上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在国民党败退前夕,他不仅向蒋介石密告了自己的恩师陈仪,而且帮蒋介石秘密运走了国库所有的黄金、白银与外汇,最后将华东地区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带去台湾。所以蒋经国曾称汤恩伯为“国之干城”,说:“父亲引退之后交我们办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定海的飞机场建筑起来。到了淞沪弃守,汤恩伯将军的部队,就是靠了由定海起飞的空军的掩护,才安全地经过舟山撤退到台湾,而成为现在保卫台湾和将来反攻大陆的一支重要兵力。假使这一支部队在上海就牺牲了,对于我们重建武力将增加很多困难;乃至我们能否安然度过三十九年(指1950年)上半年那一段最暗淡的时期,也许都成了问题。”蒋经国在这篇文章里着重描述了蒋介石对汤恩伯的爱护和倚重,但蒋介石本人并不如是观。1954年汤恩伯在日本病逝,蒋介石发表演说道:“假使汤同志当时能够在他指挥的上海保卫战最后一个决战阶段,牺牲殉国的话,那对他个人将是如何的悲壮,对革命历史将是如何的光耀。可惜他当时在上海撤退的时候,未能为主义为革命捐躯殉职,却在五年以后的今日病死日本,虽多活了一些日子,但失去了一个为国家、为民族、为千秋历史重若泰山而死的机会。”真是天威难测,连自己的儿子也摸不准。
又次,蒋介石把在大陆的失败还归咎于知识分子。他说:“我们在大陆的失败的最大的症结,就是在学校教育。当时在校的青年和教授们,几乎大半都作了共党的外围,成为敌人的工具。”他说:“一般知识阶级随风逐浪,道听途说,以共党所好好之,以共党所恶恶之,以共党之是为是,以共党之非为非,就是这样断送了我们的大陆。”他说:“一些自命为自由民主主义的人们,直接间接帮助共党,在政府区域内开展反内战运动。政府为剿匪的动员,特别是征兵征粮,到处遭受这一运动的阻碍。这些民族的败类,无耻的汉奸,更利用‘和平’的美名,粉饰其投共投俄的罪行。反共阵营因而动摇,而士气民心亦为之颓丧。”这里所指的是1947年在国统区开展的反迫害、反饥饿、反内战运动,这一运动给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以沉重的打击。因而蒋介石每提到这一运动,就发出切齿之声。蒋介石在大骂一通大陆的知识分子以后,话头一转,又指向了台湾:“现在社会上有一种反动分子,像过去大陆的所谓民主人士,假借其民主自由的口号,来摇惑人心,扰乱社会,企图浑水摸鱼,投机取巧,以遂其卑鄙无耻、卖国害民的目的。”蒋介石不断以大陆知识分子为例,教训这些“反动分子”。
此外,对于国民党的失败,蒋介石还认为是由于美国支持不力。他说:“美国人对我们训政的必要,没有深刻的认识,加上共产党穿凿附会,恶意宣传,因此在美国人头脑中间,造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观念,就是中国的政治是独裁的政治,国民党是独裁的政党。”在大陆时,蒋介石对美国使团人员虽多有不满,但不敢恶语相向。到了台湾以后,越想越气,便经常开骂。如称史迪威“不自量力”,“余为总司令,史迪威只系余任命之参谋长,有何权力未经余之批准,即建议将武器分给共产党?如何对付中国共产党,乃余之责任,彼绝对不能过问。”称赫尔利为“无知之辈”,“赫尔利对中国一无所知,彼从延安带来之协定草案,表面上都是民主、自由、和平、进步等民主国家人士最喜欢听的名词,实际上是国际共产主义的基本战略。故余对其‘联合政府’的提议加以拒绝。”在淮海战役期间,蒋介石曾要求美国出兵援助,被杜鲁门严词拒绝。到台湾后,他不敢指名骂杜鲁门,只是大骂“国际姑息分子”。他说:“铲除共产党是自由世界的共同事业,但由于国际姑息分子的盲目短视,养虎遗患,遂造成今日之局面。”
当时来中国的美国使团,大多数人对中国确实一无所知,但是他们可以通过观察和比较,作出自己的结论。许多美方人员经过比较,特别是通过到延安及其他解放区观察,得出的结论是:一、“中共虽代表少数,但颇强。”二、“中共扩张其地区,系人民之拥护。”三、“中共占领区人民之生活,较国统区为优。”四、“中共之征兵与税收,亦较国统区公平。”五、“中共受进步之中产阶级拥护,有越封锁线而逃入共区者。”六、“中共之现行制度,较国民党民主。”七、“中国之小政党愿托附中共,可以得到保护。”八、“国共两党应有政治上之协定,组成各党派联合政府。”这些观点,当然也影响了美国的某些决策。但从根本上来讲,美国政府对中国共产党是从不“姑息”的,中国共产党的力量也不是在美国“姑息”下发展壮大的。当蒋介石大骂“国际姑息分子”时,杜鲁门没有还骂。若干年后,杜鲁门在其《口述自传》中说:“蒋军从来不是良好的部队。我们把大约三十亿五千万元的军事装备,送给了这些所谓自由中国人士,结果,从北京到南京的战线上,蒋介石约五百万军队,却败给了三十万共军,共产党拿了这些军事装备,把蒋和他的手下,扫出中国大陆。说实话,他一直都不是个东西。他们曾要求我派出数百万美国部队去拯救他,被我一口回绝。蒋介石实在无可救药,他们的腐败是与生俱来的,我决心不虚耗哪怕是一个美国人的生命去挽救他。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他们继续嘲骂与控诉,说我对共产主义软化,又说我庸碌无知,但我不会屈服于这些指责。对于蒋和他的一伙人,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看法,这群混蛋一个个都该关进牢狱里。”
蒋介石在反省忏悔的时候,也积极为反攻大陆、重新夺回政权做准备。就在撤往台湾前夕,国民党疯狂抓壮丁,13岁——50岁的壮丁都在强征之列。一些壮丁带着绑绳往海里跳,军人往海里开枪,尸体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起伏。码头解除封锁后,大批前来寻找父兄、丈夫、儿子的妇女瞬间涌来,有的拿香祈祷,有的跪在海滩上拜,哭喊,哀求,诅咒,声声可闻。
从1949-1950年间,大约二百万人大迁徙去了台湾。在军营里,他们白天出操、上课、训练,傍晚则思家痛哭。当时处处贴着这样的标语口号:“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国民党政权疯狂叫嚣着,时刻准备着反攻大陆。
1950年,亚洲局势风云突变,6月25日,正当李国辉残部与缅甸政府军在大其力鏖战之际,朝鲜战争爆发了。美军出兵朝鲜半岛,紧接着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美国派海空军协防台湾,给予蒋介石军事和经济援助,使蒋介石政权又起死回生。在这种波谲云诡的国际形势中,东南亚在亚洲战略中的重要地位日益凸显。逃亡越南的三万余国民党残军和打败缅甸政府军的李国辉残部,也日益浮现在美国和蒋介石的视野中。
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方面积极筹组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部队,力图使战争国际化。1950年9月,美国海军少将厄斯金(Graves B. Erskine)率领“东南亚军援顾问团”访问泰国,其使命是努力争取泰国参加联合国军。滞留曼谷的李弥获悉厄斯金来泰后,通过台湾当局驻泰武官陈振熙与厄斯金取得联系,两人先后三次进行会谈。李弥主动提出率所部国民党军反攻云南,牵制共军军力,减缓美军在朝鲜战场的压力,同时希望美国方面给予援助。厄斯金认为利用这支国民党军残部牵制中国兵力是一个不错的选项,表示愿意提供武器装备和经济援助。
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后,美国在战场上陷入被动。11月5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政策协调办公室根据厄斯金提供的信息,向杜鲁门总统递交了一份“白纸方案”(Operation Paper,台湾档案称之为Operation G)。这一方案的中心内容便是支援缅北的国民党军残部进攻中国大陆,牵制中国兵力,以缓解美军在朝鲜半岛的压力,同时阻止共产主义进入东南亚。美国政府内部对这一方案有不同看法,但杜鲁门总统表示支持,撇开国务院批准了这一方案,并要求中情局秘密加以实施。按杜鲁门总统的想法,武装在缅甸的残军,使他们成为缅中边境(由西藏到泰国)坚固的屏障,“显然是解决的办法”。自1951年2月起,中情局在泰国政府的协助下,通过曼谷情报站,在曼谷设立了一家“东南亚国防用品公司”,负责向残军提供武器装备。
美国建议蒋介石借中共出兵朝鲜时,武装这支残军部队,在中共背后插上一刀,南北夹击新生的中共政权,乘机反攻大陆。台湾当局对曾经被忽视的这支残部也重新加以审视,认为他们不失为一枚与美国讨价还价以争取美援的筹码,一旦他们在云南得手,还可以使那里成为反攻大陆的基地,因而决定加强对他们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