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堂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哄闹声,仿佛开闸泄洪一般,百姓们一波接着一波涌进了公堂。他们争吵不休,唾沫横溅,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有些挽着菜篮子,有些提着两只鸡,有些扛着一麻袋糙米,有些拎着两尾肥鱼,有些牵着一头羊或一条狗,有些抱着两卷布匹,有些挑着两个木桶,桶里还浸着蚕茧,大概也来不及剥丝,还有些手拿镰刀或铁铲,也有某些人拽着某人的衣襟,大抵生怕这人溜走。
他们七八十个人挤满了公堂,人在吵,鸡在叫,狗在吠,羊在啸,鱼在跳。更有汗酸味,羊骚味,狗臭味,鱼腥味,染料味,口水味,真比衙门左拐的菜市集贸也要嘈杂许多。
县丞刘祖德、主簿赵成新、一众衙役俱都瞠目结舌。
江城子亦是十分吃惊,不过他最先想到的却是李知县。实没道理自己刚刚接任,江宁百姓忽然出现这么多冤情与纷争,所以唯一答案,李知县在任期间,基本上没干过事。江城子此时想起客香楼的耿直青年周中天,果然让他揭穿了李知县的面具。
眼见公堂之上竟然如此之乱,县丞刘祖德扭过头来,给江城子递了个眼神,又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惊堂木。
江城子明白过来,立时抓起惊堂木猛拍下去。
砰地一声震响,堂上所有人惊得浑身一颤,刘县丞和赵主簿也吓了一跳。江城子初次使用惊堂木,一时还没手感,以致用力过猛,连他自己右手也震得发麻。公堂上顿时鸦雀无声,竟连牲畜也没再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全部看向堂上的江城子,看着年仅二十岁的新任知县。
江城子苦着脸,把右手缩进了袖子里,他垂臂在旁轻轻甩动两次,这才严肃地说道:“你们有事说事,莫要争执吵闹,莫要扰乱公堂。”
堂中七八十个人面面相觑,可惜只是平静了小半刻,然后他们又开始相互告状:“小的家住李村,身旁这厮大白天的,居然敢偷我家的鸡,小的恳请大老爷秉公办理。”
“你胡说八道,老子今日恰好路过你家院口,正巧你家的鸡,从鸡窝里跑了出来,老子担心鸡跑远了,所以好心帮你逮住,老子警告你,你休要颠倒是非啊!”
“分明是你偷了鸡,被我撞破之后,你才改的口,这两只鸡就是你偷的。”
“你这是栽赃诬陷,想来坑诈老子。”
由于公堂之上人满为患,江城子只能听见他俩的声音,却一时半会还寻不见他俩的人影,开口说道:“你们先站出来,站我眼皮底下来,再当面把事情讲清楚,其他人先不要吵,一个个来。”
他们大部分是乡里乡村的寻常庶民,虽然不懂衙门的规矩,倒也晓得要尊敬知县老爷。所以江城子话音刚落,他们立刻闭嘴不言,全都规规矩矩站好不动。此时一个瘦小子提着两只鸡,当先一步走来了案前,随后一个精壮男子也走了过来,他们彼此怒视对方,于是忽视了高坐堂上的江城子。
“咳咳!”刘县丞挑眉提醒道:“还不快拜见知县大人。”
两人醒悟,一起下跪:“小的见过知县大老爷。”
江城子还并不适应这个称呼,他勉强挤出一些笑容,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一个说蓄意偷鸡,一个说善意逮鸡,是也不是?”
两人一起点头:“大老爷明鉴。”
江城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所得出的结论是,他们两个之中,兴许有一个撒了谎。江城子看向提鸡的瘦小子,问道:“你这两只鸡大概能卖多少文钱?”
瘦小子不知他用意,壮着胆答道:“起码也得五六十文钱。”
江城子点点头,看向精壮男子,问道:“你平时吃鸡吗?”
精壮男子颔首说道:“回大老爷的话,每半个月会吃一次。”
“很好。”江城子温和笑道:“你把这两只鸡买了。”
他急忙补充道:“如果你们想把事情闹大的话,可以不遵循本官的意思,彼时,若叫本官查出你们有谁撒谎,必定严惩不贷。”
假如精壮男子真是偷鸡贼,他被人撞破只能认栽,他心虚肯定得买。瘦小子手里没有铁证,证明精壮男子就是偷鸡贼,假如最后查出精壮男子并非偷鸡贼,那么瘦小子纯属诬告,若是不想给自己惹官司,他这两只鸡非卖不可。
江城子正是抓准了这个漏洞,才会如此判定的,也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虽然做法稍有不妥,但也无暇顾及。
堂中众人听他如此判案,一个个相互张望,他们眼神相当复杂,确实从未见过或听过这种又像搅屎棍,也像和稀泥的判案风格,纵有浓烈的敷衍味,却能让人觉得极其奏效,不容反对。精壮男子果然二话不说,当堂取下钱袋买了两只鸡,瘦小子也很乐意卖出两只鸡,如此当真皆大欢喜矣!
瞧见他们当堂交易,刘县丞和赵主簿相视苦笑。
两个退去,又来两个。
一个小老头拽着一个儒生的袖子,说道:“大老爷,此人昨夜偷窥小女洗澡,小女羞愤难当,自昨夜起便以泪洗面,多次欲要投河自尽,还望大老爷严惩淫贼,还小女一个公道。”
儒生恼火地甩掉老头的手,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这老儿真没道理,在下寒窗苦读数十载,自认颇得圣贤教化,岂会行此人神共愤之贼事乎?你若存心污蔑,毁人清誉,当心在下一纸讼书将你告上应天府衙。”
小老头气急败坏,指着儒生的鼻尖,告说道:“昨夜戌时三刻,小女正在柴房洗浴,你途经家地,窥见柴房燃灯,就贼心乍起偷偷潜进小院,趴在窗口窥视,小女洗毕,出门倒水,正见你转身欲逃,小女情急之下惊叫出口,你慌乱逃窜,后被赶来的乡民当场擒住,你还想狡辩不是?老朽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也不似你这等伤风败俗,真正有辱斯文。”
儒生气得面红耳赤:“你这老儿血口喷人。”
他面向江城子拱手揖礼,说道:“县尊大人,晚生好歹也是一名生员,岂容他人毁坏了晚生,晚生昨夜路过他处,确实不假,但偷窥之人并非晚生,晚生昨日星夜赶路,忽遇一人匆匆忙忙与晚生擦身而过,随后晚生就被他们一拥而上擒在当场,他们还恶人先告状,言之凿凿诬告晚生窥视女子出浴,请大老爷替晚生做主。”
小老头怒喘叫骂:“好贼,竟然还要狡辩,真是恬不知耻。”
“到底谁在撒谎,你这老儿心知肚明。”
两人当堂争执起来,江城子沉默了半晌,歪身去问刘祖德:“刘县丞,这窥视是个什么罪名?”
刘县丞捋须回想片刻,弯腰在旁说道:“情节恶劣者,造成伤亡或财物损失,最高可流放或充军,他这种情况,倘若属实,应该是言行不检,该杖二十,如有功名在身,该笞六十,削去功名。”
“哦!”江城子微微点头,他坐好身子看向儒生,问道:“你家中可有妻子?”
小老头闻言登时慌了神,他生怕江城子重施故技,连连作揖哀求道:“大老爷…大老爷,小女可不能卖的…不能卖的。”
江城子没理他,再问儒生:“你快回答本官,家中有没妻子?”
儒生揖礼说道:“晚生并未娶妻。”
“哦,极好!”江城子微笑问道:“你觉得他家小女相貌如何?配得上你这个生员相公吗?会不会落了你面子?”
小老头差点晕了过去。
儒生心中大喜,似乎是要判给自己,连忙作答:“这老儿小女虽不是天姿国色,倒也看得过去,寻常人家过过日子,也是一桩不错的亲事,配是配得上晚生的,不过若为正妻…只怕还不够光彩。”
江城子诡异一笑,转脸看向老头,问道:“自从你们擒住了他,他可曾见过你家小女一面?”
老头恍然大悟,连续摇头:“不曾见过,不曾见过…”
江城子一拍惊堂木,斥道:“你如果不是窥视的贼人,如何能评价人家的容貌?难不成是你梦见过他家小女?”
“这…这…”儒生吓得两腿发软,不觉后去了两步,他才晓得自己掉进了江城子的圈套,任他伶牙俐齿,已然没了狡辩的理由。
小老头喜极而泣,一面拭泪,一面拜倒在地,朗声高呼:“大老爷英明…大老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