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无端降临的事件困扰了许久,以至于亲戚晚了半个多月终于前来造访时也顾不上有多少兴奋。
吃不踏实睡不踏实,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下巴又尖了回去。
可是我没有精神去跟齐昭维报喜,而他,似乎也没有多关注我的时间。
我想跟他诉诉苦,可他却忙得不见人影,即使在网上见到面也是手下还在不停地工作,几乎只问了好就要说再见。
终于有天晚上一点空闲时间里,齐昭维在“你好”之后加了一句“你给我乖乖的别——”,他停下来,嘴角噙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我不看那双漂亮的眼眸,只撑着下巴瞧屏幕上他宽阔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
过了半晌,他忽然又补充道:“招上来人赶快回来听到没?”
我点点头。他的脸突然移近屏幕放大许多,瞪圆双眼,“怎么了,不说话?”
我略摇头,齐昭维皱眉问,“有什么事?”
眼泪就要涌出来,可他一双眸子里红丝清晰可见,不知道又熬了几夜,我将到得唇边的话又咽回去,撕下张报事贴将摄像头挡住,打下两个字:“没事。”
齐昭维的电话追过来,“宁艾,出了什么事吗?你的样子不对……”
我咽了口吐沫,“没有,就是想家了。”
他明显松口气,轻轻地笑,“这样啊,那回来吧。”
我回不去。这几日每天早起我都会去跟那位客人嘘寒问暖,试图能让她看在自己早已经行走如飞的情况下尽早了结与酒店的官司,可是她偏不。
她叹息着说自己的脚常常在夜里还是会疼,转而又安慰我,在这里,她吃住得都很开心,特别是我们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赔偿金她会考虑减少个百八十块的。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宁小姐,那笔钱由酒店来付,也不用从你的口袋里掏,你不必太担心。”
酒店扣掉了我当月的资金,倒没有扣工资,可我仍是很内疚,偏又无能为力。做完了事,就坐在窗口发怔。
苍穹之上,遍布着五彩缤纷的晚霞,夕阳正无声坠落,归家的飞鸟在林梢穿梭。
这个城市,依旧在有条不稳地呼吸,而我,却只想着将那一天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我决不会用景泰蓝的花盆,换做钢化玻璃的花瓶,还一定是最轻巧的。
又一个傍晚时分,我正在小工作室里整理这一天的工作笔记,身后的门开了,我以为是实习生,并未回头。可脚步声停在我的身后,就再无声息。
我略有奇怪,才侧头,肩膀已经被来人抱住,他说:“艾,别着急,有我。”
哈德。
他俯身抱住我,热气扑面而来,又抚慰似的轻拍我的背,重新说了一次,“有我。”
他笃定的声音,让我觉得安心。
我问:“你知道了?”
哈德摊开手,耸耸肩膀,“怎么可能不知道?”
总经理本是有隐瞒的意思。这么点小事完全不必报告,只是遇到一位难缠的客人,一时间解决不下。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到底还是让哈德知晓了。
他拖起我的手,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不是你的错。”
自从这个事件发生之后,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包括我的同事。所有人对我都照旧的客气,客气到疏远。我想跟人诉说,却无人可以说。
他说相信我,让我几欲掉下泪来,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嘴巴张开再闭上,倒咬了自己的舌头,满口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我双手捧着扭曲的脸,硬生生挤出笑容,“谢谢。”
哈德拉开我的手,“交给我。”
他离开,我又上到十八层,欲去H女士的房里问候晚安。刚刚迈出电梯,忽然看到哈德的助理在一晃而过。他手里还托着一包东西。
只扫过一眼就知道,那只塑料口袋里面,正是让我梦魇多日的景泰蓝花盆碎片。助理看到我,停顿一下,礼貌地点点头,就拐进了内侧的VIP专用电梯。
疑惑着再去按那只要被我按烂的门铃,H女士应声而来,脸色却晦暗难看,地上有两只大张着嘴巴的行李箱,看来她正打点行装。
她没像平常一样拉着我聊东聊西聊够了才让我跪安,只寒着脸道:“我家里出了些状况,可能要先回去处理一下。”
那天晚上,我收到前台的贺喜电话,她说Z女士正在办理退房。我困惑地倚着二楼的扶栏俯望,Z女士拖着她硕大的行李箱,匆匆消失于旋转门外。
雾蒙蒙的天说亮就亮了,我的冤案说昭雪就大白于天下了。
不过一个夜晚,再上班时,碰面的所有人都对我笑盈盈地问候,大家解除对我的屏蔽,闲言碎语又充斥我的耳膜。
他们都在称赞威廉姆斯先生的英明果断。
就是他派人将花盆的残片送去技术部门做了鉴定,鉴定的结果是,花盆被特殊的利器划伤,而不是旧伤旧痕,更不可能在破损后又自动跳过茶几摔落到地毯上。
另外还有多份录像表明,手捧报纸挡住监控的男人与H女士本是一起的,事发后才他很快就退房离开酒店。
证据确凿,H女士才是有意或无意将花盆碰坏,并对酒店实施敲诈勒索的那一个。
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放过她,大家口径很统一,都道是我们酒店领导宅心仁厚,以德服人。
宅心仁厚的哈德先生隔天就要返程,临走前又特别来慰问,“朋友送我两张电影票,就在隔壁的俱乐部。我们去放松下,把这件倒霉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好吗?”
“我还没做完事——”
不给我犹豫的时间,哈德拉起我就走,“艾,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大家都知道,奖金下个月就会补给你。”
“我不是跟你说奖金的事,”到了走廊,我拼命挣开他的手,以防让人瞧见,“我想尽快做完手边的事,把计划做好交给下面接替的人。”
他脚下不停,“艾,不开心就放几天假,我跟你的总经理说过了。”
“不放假了,我再做几天就回去。”这些天,我每天都盼望着将事情解决之后就尽快离开这个恼人的地方。
出了酒店,晚风袭来,夹着一抹清幽的花香,沁人心脾。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来这里两个月,竟然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轻松。
随着哈德来到俱乐部,电影厅柠黄的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海报,姜文依旧是霸道的豪放,刘嘉玲持续她鲜活的风骚。
“《让子弹飞》?”哈德指点着那四个龙飞凤舞的汉字,“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姜文一如既往的自恋,哪怕当土匪也是同样的气壮河山。他摸着刘嘉玲的胸,大义凛然的说道:“说好了,咱们是同床,但不入身。我若有不规,手枪在此,你随时可以干掉我!”
黄四郎似笑非笑地对手下胡万说:“如果你活着,早晚都会死;如果你死了,你就永远活着。”
大腕们演绎得酣畅淋漓,滑稽之间,悲怆复加。剧情高~潮迭起,影厅里始终笑声不断。我也跟着大家笑,把自己笑得东倒西歪。
“你要是想回,那就回去吧。”耳边突然传过来一句莫名的话。
我侧过头,在交错的光影间,哈德只盯着大屏幕面无表情。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才忽然想起,这是哈德在接着跟我说刚才讨论要不要回去的话题。
“是,来人接手我就回去。”我也将笑容收回。
“本来我想让你在这里多锻炼一下,将来如果随我回国,也是有很多机会的。”哈德忽然说得语重心长。
我愚钝,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调我来这里,竟是哈德的意思。
“跟我回国,你可以继续工作,也可以去读书——假如你想的话,”哈德循循善诱,“不过你最好先学好英文……”
怕吵到别人,我轻声说道:“这一次真是谢谢你哈德,可是,我没想过要出国。”
幸而周围的观众都全神贯注于电影,没人在意我们的对话。
“不必谢我,除了为你,我也是在帮自己的公司做事。”哈德分析得透彻清晰,“当然,我会申请继续留下任职,可我终究会有调动的那一天。”
坐在影厅的软座,耳边是环绕的枪炮声加着女人的娇声软语,听他如此说,陡然有种不真实之感。
我垂下眼,身体也跟着缩下去,“哈德,我不能的——”
在昏暗的空间里,他找到我的手,紧紧握住,“先不要说不能,艾,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不能够的。”
我用力抽,他亦用力握,我怎样都不能将手抽出。
他倾身过来,属于他的气息格外强烈,“艾,让我握一会儿,我看完电影就要去机场,今天最晚的航班。”
对哈德,我的感觉是渐进的。从原来的学生再进展到朋友,又突然发现原来还是我的老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与失落之中,他帮了我,我很感激,可行至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进一步。
我正要说话,效果巨好的音响里传出,“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我咀嚼了好一会儿这句话,又在心里重复默念几次,抬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影说:“哈德,对不起。”
他终是放开了我。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
我再回到紫荆的家,感慨的就只有这一句。
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回来的消息。可到得眼前,惊的是我,喜,却不知从何而来。
诺大的房子空荡荡的,除了我的房间没到任何改变,齐昭维的房间还零散留着一点东西,其余都是空的。
“齐昭维,你在哪呢?”我站在大厅里,听自己的声音在话筒与墙壁间反复起落。
那一端的齐昭维,不知在哪个空旷的地带,语音几乎带了呼啸之声。
“我在机场,去S市参加年度研讨会,马上要起飞……”齐昭维平静中,仍有些气喘,“今天时间很赶,差点就晚了,我还要准备下材料,等到了给你电话……”
他那边又传过来好听的标准女声,“欢迎您登机。”
我坐在空地上,环顾这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房子,陌生,寂静。
春日风大,尘土挤过了窗缝渗透进来。稍有动作,金色的尘埃就在身边萦绕不休,最后团成一团,如飞出去的蒲公英。
在这飞扬的尘土中,我打开电脑,搜索昭易公司的地址,想尽快一览它的风采。
昭易网络科技公司,已经搬到开发区,一幢独立的四层小楼。造型简洁独特,明亮而洁净。
前台小姐礼貌地询问我有何事,要找何人,我犹豫一下,“找易纵横。”
“副总经理他刚刚出去。”
“那我找汪可。”
那小妞眨了眨她卷曲的长睫毛,惊异地看我,好像我算中了她的未来老公长了什么样子,赚了几多工资,“真是不巧啊,总监他跟副经理一同出去的。”
幸亏她长得娇憨,表情也诚恳,否则我真的怀疑是不是有人要跟我恶作剧。
“钟义,总在吧?”我抬高了嗓门。
“哦,那个小鬼,他在的!”她竟也如释重负,拨打内线叫人。
“总算还有一个真人,”我围着钟义绕了一圈,“这里,不是海市蜃楼。”
“宁小姐,真会说笑话,”高跟鞋的脆响由远及近,软糯好听的声音缓慢却清晰地传到耳边。
“这里可是最-最-最真实的,怎么会是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