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个夜半时分,我都会在香沉沉的梦中醒转,只因为梦里有一个人在身后叫着我的名字。
走过空旷的雪野,喧嚣的街道,看不到尽头的走廊……梦境诸多不同,可那个声音总是能够隔了时空,由模糊到清晰,最终传到我的耳朵里。
驻足回头,有纷乱杂沓的人影,那个人就大踏步的穿梭而来,停在我面前,温柔地道:“宁艾,我一直在找你。”
我欣喜地醒来,醒来时,却又会发现枕头上湿凉一片,再无法入眠。
我不贪心,只想着,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属于我的。
而且,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也许就是在不经意间碰到,却从此就象502胶水,粘住了。粘着粘着,永不分开。
倘若有一天真的走失了,他总会找我回来。
走进深秋,气温骤然下降,树叶还没有变成红的黄的,就已经有许多掉落下来,只留下干巴巴的枝丫在风中哆哆嗦嗦。
离开黄毛精怪温馨舒适的房间,我急着赶回学校去。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把自己扮成只大袋鼠模样,只试图能挡住这由东南突然转为西北的料峭寒风,多找些温暖回来。
匆匆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独行,仍一路低头,目光习惯性地在地面搜索。
我在寻觅没有瑕疵的枫叶,而且必须是十一角的、被秋霜染红的枫。
整个秋天我拾到的合格的枫叶才不过十几枚,离一千零一这个数字还差得很远,我长叹一声。
今天黄毛哈德问题特别多,我想到做老师定要毁人不倦,于是讲着讲着就离题三万八千里了,等想起来看表的时候,超过下课时间不是只那么一小会儿,恐怕早已经是误了我的饭点。
摸到口袋里新得的家教费,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越过校门,直奔校外文安巷底最著名的温家香鸡店,买鸡腿。
只要拿到家教学费,我都会买两只大大的烤鸡腿来解馋。很丢人不是,同寝的金青瑶对我的口味就总要耻笑一番。
我不介意青瑶格格的批判,只是心里对黄毛哈德今天的“豪爽”有些犯糊涂。
最爱跟我分毫必争的哈德,今天下课时竟然多给我一百块钱,而且还是欧元!虽然我听说欧元现在贬值,可毕竟也没贬到日元泰铢的地步。
我捧着这只不锈钢公鸡拔给我的一根大大的鸡毛,心中十二分的纠结。
我教了他近一年的中文课,欣喜地看着这个聪慧的学生由从原来只会说“你好,再见”,到现在已经能跟学校门口超市里做兼职导购的女生说“小姐,你真美,我能否请你看电影呢?要是你告诉我打折内裤在哪里的话……”
我很想提醒那位面对哈德正绽放出如春花般灿烂笑容的美少女:姑娘你一定要小心,好自为之啊——千万别以为黄毛哈德会花钱买电影票请人看电影,他说的是,学校每月一次免费放映的公益电影。
谁跟他看电影,估计爆米花的钱也要AA制的。
望着钞票上1后面的两个00,我站在书桌前盘算了半晌也没伸手。
这个,我是要呢?拿呢?还是接呢?
不知哈德这是要解聘了我,还是有什么不良企图?
心思兜来转去的最终就是管他呢,两种如果哪个最终成立,这都是最后一次见面,那就先收下来再说。但为人师表总是要的,于是我口中推辞客气。
哈德却一把扯住我袖子,结巴着说,这是他给我的分成。
看着我不解的表情,他耸耸肩膀:“因为宁小姐的辛勤教导,我的中文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我暗自得起来。瞧,长足进步,用得多好,我非常得意眼前这个教学成果。
“我赢了跟和父亲打的赌,并获得下注的二十倍筹码。所以——”他的绿眼珠子突然闪闪发光,我不禁心有戚戚。
“哈德,你真是孺子可教啊,为师为你骄傲。”我无意深究他的赌局,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不着意的顺手状接下,再划拉好书本橡皮水性笔,立马离开。
刚站在温家香鸡店的台阶上,就接到毛毛电话,听说我在买鸡腿,她马上就让我帮她带一只鸡腿二只鸡翅三只鸡脖以及四只鸡脚……并迫不及待地说这就来校门口迎接我。
顺着移动飘渺的信号,我能准确地想得出毛毛流着口水的模样。
她刚刚跟她最近一任男友分手,正在暴食症严重复发阶段。
毛毛的前男友是位造型师,人长得甚是妖娆,连腰围都只有一尺八。他最初总是亲切地叫她“笔笔”,我们都奇怪毛毛与笔笔没有任何相似,何来此名?
直到后来才弄清楚,他是说毛毛上下直径相同。
毛毛本是我们502最美丽的女生,细长窈窕,除了胸小一点,几乎就是完美。可比起前男友要的完美,似乎还差了点距离。
于是毛毛不听小人言非把自己饿得头昏眼花再买几套小一号的束身衣以及半罩杯的文胸……总算挤出点沟壑,而且离赵飞燕的轻盈更进一步。
终于等到前男友来相会的那天,毛毛期盼着他欣赏的眼神留恋在自己身上再挪不开去,谁曾想,那臭男人的兰花指却夹起枚滩枣来凝望,朦胧的眼神在毛毛与滩枣间循环往复,最后长长叹息一声:“生命为什么就不能完美?一定要顾此失彼?”
毛毛终于拍案而起,甩了他一脸七日减肥蔬菜汤。
拎着香气扑鼻的鸡腿们,我强忍着没当街大块朵颐,一路小跑抄近路回学校,远远就见凯旋国际酒店楼下停着一排黑色凯迪拉克。
“难道是黑社会来临检?”我当然并没打算绕行,因为过了酒店就是我们学校的东角门。
凯旋国际是幢五星级宾馆,也是市内最豪华的酒店。
关于它,学校里流传着诸多美丽的故事。多年来,哪家孩子零用钱不够了,都会嚷嚷一句经典:“我这就去凯旋碰碰瓷儿”。
只因为在凯旋酒店楼下川流而过的豪车太多,还都是我叫不出名字来的。
眯起眼,躲过那排铮亮的车子时不时反射过来的强光,意外的发现,几步开外,竟然飘落下一枚红艳艳的枫叶。
我赶紧弯腰去拾,却忽然吹来一股邪风,眼见那就要到手的红叶被吹起,欢快地奔向斜前方。
我追了过去,那恼人的叶子就总是在我眼前晃。只要我伸手,它就再远一点再高一点,自在地飘飘悠悠,姿态翩翩,甚是销魂。
可追这片叶子几十米了,岂能轻易放弃?那绝对不是我宁艾的作风!
“宁二!你干嘛呢?”毛毛刚从学校出来,正看到我在路边连蹦带跳。
“小样儿的,有能耐你就一直飞一直飞?”我顿住了脚,鼓起腮帮,聚焦瞄准。
风过后,它也终于有下坠的意向,就要落地的瞬间,我大叫一声“看你往哪跑!”就猛扑过去。
话音未落,就听长长的“吱”一声响,不知胁骨下端撞在什么硬物之上,痛得我眼前一黑。枫叶、鸡腿全都脱手而去。
咣咣当当,稀里哗啦,几个不同来源处的同情惊叫“小心”……我失去重心,向后跌倒下去。没分辨出是什么,就只觉得是正坐在硬物之上,硌得我屁股生生的疼。
更恐怖的是之后传来刺耳的刹车,与毛毛的尖叫,我赶紧睁开眼,就见毛毛正站在马路中间,扶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车头,脸色惨白,身体慢慢滑落。
心脏瞬间停滞,胸腔全部充满了恐惧,我眼中蓄泪,爬起来就要冲过去:“毛毛——”
“宁二——”她竟然带着些哭腔应了。
于是我想起来我的肋骨还很疼,疼得让我又坐回去。
却听得耳边传过来闷哼,然后是一男声:“请--你------起来一下,好吗~~~”
低沉缓慢,虽然有着些气恼,却仍是极其的清澈,悦耳好听。对于声音敏感的我,不由得又颤了颤。
我捂着肚子环顾,才发现自己刚刚没留意已经跑下了人行道,正坐在马路边一辆侧翻的自行车架上,车架下还压着一条修长的腿。
回过头,一个男人斜坐于地,一腿在车架之上,另一条,正被我死死地压坐在身下——不,是我身下的车架之下。
灼灼的秋日阳光下,一张比阳光更耀眼的面孔就这样撞入我的眼帘。
他咬着牙看我,紧皱的眉头竟慢慢舒展,眼睛里尽是碎碎闪烁的光芒。
我略动,他口中轻轻抽气。
“对不起啊……”我小心地撑着身子蹭开些,让他将腿抽出。
听到我的道歉,他反倒将眼睛眯上一眯,又狠狠地看过来。
那双瞳孔是浓浓的褐色,阳光洒进去,似透明的宝石,细看处,却又幽深无底。
我忽然觉得有点心慌。
我们都一时还站起不来,我按我的肚子,他揉他的膝盖。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向马路上跑?碰瓷儿的?”是凯迪车的司机,正摔门下车。明明是问句,他却饱含怒意。
“先别吵,快看看,人有没有事?”我身边的自行车男好心提示。
毛毛还傻坐在车前,直到那司机碰她的肩膀,她才大梦初醒般回神,眼睛里饱含了泪水,无辜地望向凯迪男。
“同学,感觉怎么样?”凯迪男在她的注视下,竟然蹲下身,帮她捡起掉落在地的书本,凑近过去,突然之间,口气就转变得温柔无比。
“我……我没事儿……”毛毛微垂下头,刚才还是惨白的脸色渐渐泛红。
啊噢!难道一场狗血的言情就要上演?我张大嘴巴伸长脖子正等待剧情发展,就被自行车男打断。
“你怎么样?”他先站起身,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拧着眉头看过来。
见我没有反应,他的视线就在我与他的自行车之间徘徊。
“我……”我小心地别扯动自己的腹肌,努力尝试站起,突然叫道:“哎呀,我的腿!”
我叫得万分痛心,他怔了一下,随即也紧张得很的样子,小心地扶住我。
“腿怎样?还能不能动?”他的胳膊很有力,尽量让我的重心挪到他那边去。
“我的腿——”我没有答他,只是盯着地面,悲痛欲绝。
“我送你去医院!”他焦急起来,迅速地伸手去叫车。
“我的烤鸡腿——哎—呀—呀-——”
还没从心疼中分离,那条刚刚还紧扶住我的胳膊将我猛地一甩。
我才缓过劲来的屁股又受到严重的创伤,重新跌坐在自行车上。不过这一次,是坐在车轮之上,眼见着十几根车轮辐条变得扭曲。
顿时,哀号的余音绕梁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