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健明显地感到了失望,不由得看看腕上的手表。向秋生安慰她说别急,说街那头还有一家储蓄所,雷锋可能去那边一家了。
向秋生判断得不错,雷锋果然来过街西的这家储蓄所。
营业员回答向秋生说没来过存款的军人,但取款的军人倒是有一个。向秋生一听有戏,急着问,是不是姓雷,叫雷锋?营业员说我们一般不提供情况,你什么身份?
向秋生递过军人证,说我跟他是一个部队的,我现在有急事找他。不骗你同志,真是急事!
营业员看了看证件,答复说就是这个同志,雷锋。他取了一笔,数目呢,我不能告诉你。他刚离开不久,大约七八分钟吧!
啊呀!向秋生浑身紧张,急问他去哪儿了。营业员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方健看看手表,说都下午两点了,我们中饭都没吃过呢!现在离我的火车班次还有一个多小时!——现在我们该往哪儿去找他呢?回部队?
向秋生说他不会回部队,八成是去邮政局汇款了!他取了钱,肯定马上汇款。他这人就这德性,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对自己抠得要死,对人家特别大方。
方健说,那么我们去邮政局看看吧。不过,先买张大饼吃吃。
两人在街口买了两张大饼,一边啃着一边去邮政局,但是在那里却没有发现雷锋。方健一边舔着嘴角边的芝麻粒儿,一边露出抑制不住的失望神情。向秋生有些抓耳挠腮,但嘴里还是说别急别急,我们去南街的邮政局,那里肯定会碰到他!
其实雷锋根本不在邮政局,他从储蓄所取了两百元存款后,就直接奔向了抚顺望花区西街街道办事处。那办事处门口张灯结彩,一支秧歌队还扭着喜庆的秧歌,一条大红横幅则凌街而过:热烈庆祝望花区西街人民公社成立。
刚才雷锋在去建设街小学之前就看到了这条横幅与这个热闹场面,他当时就心里一动,想到这几天各个城市都在各个街道成立人民公社,尽管不明白成立人民公社是个什么性质的事儿,但想着人民脸上那么多的笑,区里干部、街道干部那么忙忙碌碌,总觉得自己应该帮一把,支援一把。自己不是市里的人民代表嘛,在大事情上理应出力。
所以,出了建设街小学,他就赶去储蓄所取款了。他在储蓄所还有五百多元存款,运输连调到抚顺之后,他随即把自己的大多数存款都从营口的储蓄所转移到了抚顺的储蓄所,以便急时取用。他刚入伍的时候在营口储蓄了七百多元,这是他在鞍钢两年的积蓄。鞍钢三十九元的月工资,加上每个月都有的加班费、补助费,好歹都有五十来元。平时,除了接济困难工友外,他一分钱都舍不得用,他就觉得国家需要的时候、同志需要的时候、家乡亲人需要的时候,他应该具备一种帮助的能力。这就好比当兵,平时必须把武器擦亮。
这时候他就使劲挤过情绪热烈的人群,来到设在街道办事处大院门口的几张办公桌面前。这几张办公桌上都摆放着“人民建议接待”字样的木牌。
同志,雷锋笑着问,这里谁是负责同志?
一位中年工作人员说,解放军同志,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好了。
雷锋取出两叠拾元一张的人民币,说,这里是两百元钱,我捐给今天成立的人民公社。
这怎么行?对方显然吃惊了,瞪着眼说,我们不能收这样的捐款!
许多政府工作人员闻声都聚上来,见状都吃一惊:两百元捐款,这么大个数目?这个解放军同志今天是什么意思?
雷锋说,同志,是这样的,我们驻军就在望花区,你们的大事也是我们的大事!我想,你们人民公社建立之初,各方面肯定有不少困难,作为工作生活在望花区的军人,我有责任为望花区贡献一份力量。两百元钱,也不多,你们不要推辞,就收下吧。
一位中年工作者说,同志,我们实在不能收部队同志的钱。
大家都说对对。一个小战士,部队每月发多少津贴费,大家心里都有数。
雷锋说,你们听说过这样一首诗吗?松柏树,根连根,石榴连籽心连心。解放军和老百姓,本来就是一家人!
工作人员说这首诗很好啊,谁写的?
雷锋笑着说,就是我写的!其实,同志,不管是谁写的,反正是这样一个道理,军队和地方是一家!既然是一家,你们就不能客气,就要收下亲人的支援!
工作人员们显然感动了,互相窃窃私语了一阵,其中一人问,同志,你是哪个部队的?
雷锋说,可不可以不问是哪个部队的?你们只要收下一名普通军人的捐款就是了。
一位青年工作人员开始向同伴窃窃私语,说这人好像是运输连的,说是什么报纸上见过这个军人的照片。
雷锋说,同志,这是我的心意,请你们一定收下。
那位中年工作人员最后说,这样吧,我们望花区西街人民公社就收下一百元,再不能多收了。其实,我们比起最近受到百年不遇特大洪水灾害的辽阳,我们的困难小多了,灾区的困难才大呢!
雷锋一听,突然怔住了:辽阳?特大洪水?
辽阳是自己一年半之前当兵入伍的出发地啊,是弓长岭铁矿的所在地啊!辽阳遭逢百年不遇的洪灾,自己怎么没听说呢?那中年工作人员说就是昨天晚上电台报的,今天的《辽宁日报》和《抚顺日报》都登了这消息。
雷锋决定把剩余的一百元钱立即捐给灾区,哪怕杯水车薪,也能给灾区的妇幼老弱多多少少带去点儿帮助。他调头就走。
雷锋就是在西街邮政所碰上满头大汗的向秋生的,那时候方健已经不在向秋生身边了。雷锋开始汇款的时候,向秋生的吉普车还没有赶到,雷锋走向营业柜台说,同志,请给我汇一百元钱给辽阳灾区!
女营业员一愣,说捐款?
对,捐款!雷锋说,寄给中共辽阳市委就可以。
女营业员问,寄款人姓名?雷锋说,解放军。女营业员一愣,又问:寄款人住址呢?雷锋说,抚顺市。女营业员说这么写太笼统,不合适。雷锋说可以的,女营业员还是摇头,说不不不,不合适。
雷锋耐心地说,同志,真是可以的,我以前在别的邮政局都这样寄。
女营业员犹豫了,说我问一问。
她站起来,走向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窃窃私语了许久。负责人小声吩咐她,就这样填吧!这个军人我见过,是我们市里的人民代表呢。
就在雷锋办妥汇款的时候,门口传来吉普的紧急刹车声,然后是一个人冲进邮政局的脚步声和大叫声。
雷锋一愣:秋生哥?
向秋生不由分说就拉他,一直往车上拽,大吼,快去火车站,你小子今天可害苦我们啦!你健姐要走了,她找了你一天啦!
健姐?方健姐姐?雷锋这才惊喜地知道他的健姐来抚顺看他了。
在飞驰的吉普车里,雷锋问向秋生,健姐是不是今天早上来的。向秋生不回答,眼瞪前方,一会儿刹车,一会儿加大油门,把汽车开得像长了翅膀。
雷锋又问,秋生哥,健姐是出差路过抚顺吗?
向秋生冲着前方玻璃吼,庚伢子,我真想揍你一顿!
雷锋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问了。他知道时间太紧张了,要是今天见不到健姐,真是太遗憾也太对不住健姐了,所以向秋生在抚顺火车站外刚一停车,雷锋便蹦下了车,箭一般直冲站内。
他在月台上挤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焦急万分。有人喊,去北京的是四站台!
雷锋这时候已经听到了四站台上列车出发的鸣笛声。
劳驾,劳驾,雷锋大喊着,拼命挤过拎箱提笼的人群,跑下地道,又钻出地道。当他站在第四站台上的时候,绿色的车厢已经在他眼前缓缓移动起来。
健姐!雷锋火急火燎地喊,健姐你在哪里?
从一扇远去的车窗里,似乎伸出了方健拼命摇动的手臂。
健姐,健姐!雷锋似乎看见了挥舞的双手,他拼命奔跑,跟着列车奔跑了好远,直到跑不动。
那节车厢,那双手,一下子就小到了肉眼无法看见的程度。
雷锋喘着粗气,泪水盈盈地对着远去的火车大喊,健姐你放心!我很好!我会继续努力的!
雷锋打了一回自己的脑袋,叹着气,走出月台,又走出检票口。拎箱提笼的人群一直密密麻麻地挤在他身边,不停地有声音在他耳边说请让一让请让一让。雷锋似乎都没有听见,但有一声惊叫,却让他听见了。这是一个女人的惊叫:票呢?哎呀俺的票呢?俺的票找不着了,刚才还在的呀!
雷锋看见的是一位乡村装束的中年大嫂,还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许多旅客都停了步,惊讶地看着她的焦急。雷锋心里一紧,急忙走上去问,大嫂,你从哪儿来啊?
大嫂哭丧着脸说俺从山东来啊,要去吉林找孩儿他爹,不知啥时候,车票丢了。刚才还在的呀,这可怎么办呀,火车马上要开了!
雷锋看看手腕上的表,顿觉时间紧急。他转念一想,掉头就往售票处奔。到了售票窗口,雷锋取出一张拾元大钞,着急地递进去:同志,我买一张去吉林的票,就赶现在这趟火车!
在他身后,向秋生默默地注视着雷锋的背影。刚才这一幕,他全看到了。
购了票的雷锋转身就奔向山东大嫂,说,大嫂,这是你的票吧?
哎呀大兄弟,大嫂霎时惊喜,是俺的呀,你是哪里捡到的啊?雷锋说是去吉林吧?大嫂说是去吉林呀,对,就是这张票啊!雷锋说那就快进站吧,火车就要开了。
大嫂抱着小孩喜滋滋地往检票口走,边走边喊,谢谢大兄弟帮俺找着票啦,太谢谢啦!
雷锋一直招手,见大嫂通过了检票口才放下心来。他刚回身,就撞上了横在他身后的向秋生。
向秋生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庚伢子,我现在总算闹清楚一条道理了,平凡的岗位上也能出英雄,你就是平凡岗位上的英雄。
雷锋说你说啥呀,离英雄,我差远啦。
庚伢子啊!向秋生一脸的严肃和深沉,他边走边说,我现在再不想着做团长师长了,也不想着当将军了,我只想跟你学,首先要做好班长,做一个优秀的班长。
庚伢子想,秋生哥哥这句话是对的,现在首要的,就是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班长——对秋生哥哥是这样,对自己也是这样。
在回连队的路上,向秋生把着方向盘,一直很严肃。他一再说,我真的明白一个道理了,做好一个班长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需要脚踏实地,需要动脑筋,要团结好全班同志。这方面,庚伢子,我要好好向你学。你呢,也要点拨我,我毕竟是你哥,对不对?毕竟是我推荐你来部队的,对不对?你这个小老弟一定要帮我,听见没有?聋了?
雷锋不是聋,他是发愣了。这时候就听他惊叫起来,秋生哥!——看左面,是不是火灾?
向秋生一瞅,也看见了黑烟。他认出来那是啥地方了,他喊,街道工厂!是我们连旁边的那个纸品厂!厂子起火了!
雷锋喊,快,拐弯,冲!
吉普车吼叫,迅速打个弯,像箭一般朝火灾现场飞去。
因为是纸品厂,所以火起得很快,一时间黑烟和蹿起的火舌就笼罩了整座厂房,呼喊声哭叫声响成一片。
有个满脸烟灰的人在哭喊,里面还有人啊,还有一个小孩!
雷锋跳下车,不顾一切就往火场冲。向秋生在他背后大喊,你要小心啊庚伢子!同时自己也跟着冲进了火场,一步也不拉下。
雷锋在烟雾间移动,他用一块儿手帕捂住嘴,一边摸索一边咳嗽着喊,有人吗?有人吗?
屋角传来呻吟声。雷锋听见了,他猛地就蹿了过去,一把拉起一位怀抱婴孩的中年妇女,架起来就往外走。向秋生冲进火场又退了出来,大声喊,庚伢子快出来,烟雾太大!
雷锋咳得受不了,突然踉跄了一下,半跪在地,妇女吓得惊叫一声。雷锋咬牙,又顽强地站起,架着中年妇女一步一步挪向门边。
火场外已经赶到两辆消防车,消防龙头开始喷水,而来自运输连的一队官兵也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虞连长冲在最前面。
向秋生架着一个昏迷的老头大步冲出烟雾。“连长!”向秋生大喊,“雷锋还在里面!”
虞连长要带着战士冲进去,却被消防战士们纷纷拦住:不能再进了,烟雾太大!
这时候,大家就看见一个架扶着妇女的人影摇摇晃晃出现在烟雾缭绕的门口。大家喊,是雷锋!
向秋生火速冲上去,虞连长也拔脚上去接应。
雷锋一被连长接住,就软软地倒了下去。虞连长喊,雷锋,雷锋!你怎么了?
雷锋喃喃说,没啥事,就是腰闪了一下。你们都别管我,救火要紧。
这场火灾,红旗纸制品厂没有死一个人。工程兵十团嘉奖了奋勇救火的八位运输连官兵,雷锋位居榜首,向秋生紧随其后。
为了向秋生得到团嘉奖这件事,乔大山还特地到五班寝室向老班长表示了祝贺。乔大山说,老班长你现在在我心中可是英雄了。向秋生谦虚地说,啊呀我太平凡了我太平凡了,我要向你学习。乔大山后来对李顺说,那场火真是太上老君炼的,向班长从那场火里钻过,一身老毛全没了,蜕了个人似的。
雷锋的腰闪了一下,闪得厉害,开始还能坚持,到八月份的时候,有一次嘎斯车运水泥袋,他上前一帮忙,老伤复发,哎哟一声,就再次趴下了。
这一下雷锋不敢大意了,腰上贴了大膏药,在床上趴了两天。连里开抗洪动员大会他也无法站起来去参加,只能听着窗玻璃上大雨叭叭叭响。
透过雨幕传来的阵阵口号声令雷锋心神不定,他扭动着身体,试图站起来,但是腰部剧烈的疼痛一直阻止着他下床。雷锋觉得自己窝囊死了,全班、全排、全连都在举手喊口号表决心,自己这么躺着算啥呀!那些口号又响亮又坚决,一声声清晰得很:“坚决奔赴抗洪救灾第一线!”“群众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以生命保卫人民群众!”
连队的这一次动员,属于紧急动员。水火无情,人民子弟兵必须救民于危难。
饭堂里,关指导员是这样慷慨激昂地动员的:根据最新消息,抚顺郊区上寺水库的水位已经超越警戒线一米以上,目前大雨还在下,情况十分危急!如果大坝崩塌,后果将不堪设想。同志们,抚顺是祖国的煤都。我们人民军队,对煤都遭受洪水的威胁,绝不能坐视不救!对抚顺老百姓可能遭受的灾难,绝不能无动于衷!
虞连长振臂,领头喊口号:抗洪救灾,义不容辞!
整个饭堂轰轰响。
运输连通过一年来的各种政治教育,士气大为提高,可以说已经成了一支敢拼硬仗的过硬的部队,不仅跑运输行,走路也行,攻坚更行。对这样的士气,关士祥心里十分满意。他说,同志们,在出发之前,先请连长宣布编组名单。
虞连长还没开口,饭堂门口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披着雨衣的雷锋扶着腰,直挺挺地出现在门口。
“报告!”雷锋大声说。
你怎么来了?关指导员恼怒地挥手,说没你的事,快回去休息!
雷锋挺直腰板大声说,报告指导员,我病好了!抗洪抢险,保卫煤都,不能拉下我!
连长急步走到他面前,瞪眼说,你以为你的腰是铁打的?不准你去!全连就你不许去!
雷锋说连长,你冲我腰上打几拳我都没事。你想想,连长,这么重大的战斗,怎么能把我扔在家里呢?连长扬起手,做出要往他腰部打的样子,但却没打,说,你真好了?雷锋挺起胸,甩开双臂,向前走几步,又做了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再走几步,说,没全好,但是差不多了。
连长犹豫了,扭头看看台上的指导员。指导员叹口气,说老虞啊,先把他带上再说。
雷锋赶快走到了四班的队列中。
连长瞪着雷锋,说,一有情况你就下来,不许硬拼,知道吗?然后连长就宣布了编组名单。十分钟后,穿上军用雨衣的全连官兵就驾车出发了,带篷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轰轰地叫,军容十分威武,泥浆溅得比卡车车篷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