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华说我高兴不起来。她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的口气叫厉书记很是奇怪。
易华说,厉书记,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我的这位小哥哥离开弓长岭。这你应该是明白的,我一直是认他做哥哥的,他也是认我这个妹妹的,我们小老乡,关系非常好。
厉书记点头,说我明白,明白。不仅我明白,焦化厂上上下下都明白。厉书记心里想,十有八九比哥哥妹妹还深一层呢,这我也明白。
易华说,但是我想得更多的是,雷锋他本人的心情。他是孤儿,受了旧社会太多的折磨,他一心想参加解放军,因为解放军解救了他。他的当兵念头埋在心里十一年了,他这一次如果因为体重的问题,因为档案袋找不到的问题,最终不能入伍,这对他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作为他的妹妹,我能体会他的那种心情。所以前天我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哭了,我很为他难受,很为他急。
厉书记听了这话,脸色黯然,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事发生了,不该啊!但是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咋办呢?束手无策啊,我也急啊。我打算去辽阳看望一下雷锋,安慰安慰他。
易华说厉书记你一定要好好安慰他,你要告诉他档案肯定会找到的,不会独缺了他一份的。易华说这话的时候泪水已经从眼眶里冒出来了。
厉书记想,也真邪了门了,姑娘还巴望小伙子走呢。这可费琢磨呢。
在辽阳南林子的新兵集结点上,换上了新军装的小伙子每天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把一只简易篮球架投得砰砰响。乔大山个子高,篮板球总是他跳起来抢到,却投球总是不中。然而愁眉不展的只有雷锋,他也是唯一没有领到新军装的人。而当向秋生告诉他望城县团山湖农场的孟场长也接到接兵部队的询问电话了,经查问,他那里也找不到。“雷正兴档案袋”是见过的,招工的东北同志两次翻阅过,应该是送出了。问题在于,也没有逐份签办手续,环节上有误,责任分不清了。听着这消息,雷锋的愁眉更加紧锁了。
厉书记专程赶来辽阳南林子,随身带了一条从弓长岭大山里打到的狍子腿,让雷锋以及辽阳新兵们打了一次牙祭。但是厉书记的慷慨、关切和安慰还是没能减轻雷锋心中的愁闷。
在冬日的阳光下,厉书记蹲在操场东头的树下,一次又一次安慰他心爱的生产标兵。而在操场的另一头,那棵披挂着白雪的枞树下,面色凝重的余政委与戴参谋、关干事也蹲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研究这个棘手的问题。余政委再三说,这个坎子实在绕不过啊,缺少个人原始档案,焦化厂就不能出具政审表,这是他们厉书记再三说的。这也对,这是原则。但是,没有政审表,那就撞墙,不能送部队,这也是铁的规定。
戴参谋同意这个看法,说征兵有两条硬杠子,一是年龄问题,差一天都不行。二是政审表,盖章不完全的,坚决不能征。
关士祥一直沉默不语,后来忽然提议,让望城县补一份原始档案怎么样?
戴参谋说,这怎么来得及?过两天就集中出发去部队了!再说,人家肯吗?补档案也不是小事儿,要多少地方领导批准啊,也不能为一个新兵大家都这么耗着啊!
雷锋本人其实也一直在动补档案的念头。望城张书记是最了解他的,只要情况说透了,张书记一定会批准的。于是他就对正在安慰他的厉书记说,让我回一趟望城行不行?我请望城的张书记给我补一份档案,他会很快的。
你本人怎么能办这样的事呢?厉书记摇头说,雷锋啊,我还是这句话,当兵虽然好,拿起钢枪保卫祖国很光荣,可是不当兵,在后方炼焦炼铁,也是一样的建设社会主义呀!你是我们的标兵、红旗手,你在弓长岭也可以干得很欢啊,也可以大踏步地前进啊!
雷锋说,对不起,厉书记,你等一下。说完他就霍地站起来,往远处另一棵大树下蹲着的几个人直奔过去。
“余政委!戴参谋!关干事!”他奔到这些戴领章帽徽章的军人面前大声说,“我能不能自己去一趟望城县?望城都知道我的家世,他们能为我重建一份档案!”
余政委说,小雷啊,这建议你提了就提了,让我们研究吧,好不好?这会儿,我们在研究这问题呢!
雷锋含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转身走了。
关士祥盯着雷锋的背影,心里老大不忍,说真是该死,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雷锋苦大仇深,谁不知道?解放他家乡那会儿,我亲眼看到他上台控诉恶霸地主,他当场都哭晕过去了。他政治上不行,谁行?
戴参谋说,老关啊,你的证言我当然相信,可是你的证言代替不了地方政府的一系列章子啊!
关士祥激动地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说,老戴,活人真的能让尿憋死?你信这个?戴参谋说,我也没这么说嘛。关士祥说,你看我要不要跟吴团长直接汇报?戴参谋说,汇报什么?关士祥说,那天斗恶霸地主的时候,吴团长也是坐在台上的呀,他对雷锋家庭的悲惨情况是一清二楚的啊。我想请他说句话!
戴参谋想一想,说,也好。
余政委也认为好,他说这是一条路子,试试吧,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驻扎在辽宁营口的工程兵十团机关,电话铃响个不停。吴团长刚答应一处工地的临时支援请求,搁下电话,铃声又急剧地响了起来。
这个电话却是谈“庚伢子”问题的,这三个字让吴团长眉毛突地一跳。
庚伢子?十一年前?我送给他一顶军帽?对,对,记起来了!哈,这孩子,我还教他行军礼呢!这孩子在哪儿?什么,招新兵通过了?那好啊!我要这个兵,我当然要这个兵!我十一年之前就给他承诺了嘛,他一直是当兵心切嘛!什么?有问题?政审表没有?
吴团长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笑容消失了。
关士祥在电话里说,团长,兵役局方面确实也很为难,提供不了盖章齐全的政审表,他们很难向我们输送新兵!现在小雷很苦恼,就他一个还没领到新军装。他就在新兵集结点,每天跟着队伍。当然啦,每天都掉眼泪!他在望城县就是抗洪模范、优秀共青团员,在鞍钢是推土机手,月月都是标兵,在弓长岭焦化厂被评上了红旗手,是青年的榜样!
吴团长截断对方,问,这些情况都是清楚的?
关士祥说清楚的,我们调查过。
吴团长沉吟了一下,态度坚决起来:这样吧!这个好孩子我们要了!你们口头征询兵役局同志意见和本单位意见,如果他们都同意的话,我们部队就先接收,由我们部队出面进行政审。万一出现什么情况,由我们跟兵役局会商处理!
部队政审?有这个办法?这方案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只有团长才有魄力提出这样的特殊方案。关士祥说,太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哆唆。
吴团长问庚伢子在你那里吗?又说,如果兵役局对我们部队的这个决定不提异议的话,你就叫一下庚伢子,我跟他通个话!
兵役局当然没有异议,余政委一听这方案,大嘘一口长气。关士祥紧接着又找到厉书记,问,如果不涉及出具政审表这个具体问题,你们本单位对雷锋同志的入伍还有其他意见吗?
厉书记马上说,没有,我们厂党总支对小雷应征入伍一向是支持的,保家卫国是好事啊!
于是雷锋在关士祥的引领下,直接奔到值班室,与吴团长通上了电话。他一开口就哭出声来,说吴指导员,吴团长,我是雷锋,就是庚伢子。你还记得我庚伢子吗?
吴团长在电话里说,雷锋同志,我祝贺你光荣地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
雷锋呜咽着说,吴团长,我的档案不见了,现在还在找。
吴团长再说一遍,雷锋同志,我要祝贺你,你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光荣的战士了!
雷锋手持电话听筒,愣了,好半天才突然明白过来,说,我被批准了?谢谢吴指导员!谢谢吴团长!我……真的当上兵了!我参加解放军了!吴团长,我太高兴了!
搁下电话以后,雷锋转身,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戴参谋和向秋生走进值班室,而向秋生的双手捧着一叠崭新的棉军衣裤和一顶棉军帽。
这一天,在黄昏的旷野上,雷锋挥舞着双手奔跑了好大一圈儿。他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要找个突破口迸发出来,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奔跑。他跑过一连串积雪的灌木丛,又跑上一个土坡。他身上穿着没有缀上领章和帽徽的崭新的棉军装。
他边跑边尖声喊,彭大叔,我当上解放军啦……张书记,我当上解放军啦……健姐,我当上解放军啦……王姐,我当上解放军啦……小易,我当上解放军啦……爸爸妈妈哥哥弟弟,我当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然后他哭出声来。他蹲下来,呜呜呜哭,说,妈妈,你活着多好啊,你摸摸我的军装啊!妈妈啊,呜呜呜……
一刻钟以后,他揩净了泪,又奔上了一个高坡。他脸上红光闪闪,这是冬日太阳的余晖,也是他身上血液燃烧的反光。
庚伢子当兵的消息使得望城简家塘村民奔走相告。彭乡长专门来慰问了一趟军属,给六叔公带了一袋米和一坛油。六叔公眉开眼笑说,这伢子从小跟着我唱《木兰从军》,想的就是当兵啊!
望城县机关也迅速传遍了雷正兴入伍的喜讯。张书记对毕主任说,我很感慨啊,小雷这一次当兵,部队方面作了很大的努力,原因是他的档案一时找不到了,最后,部队下了决心,作出了先入伍再政审的决定。这可是部队有眼光啊!
而在团山湖农场,是王佩琴告诉孟场长的消息:孟场长,雷弟去的部队是沈阳军区的工程兵第十团!
孟场长放下饭碗说,哎哟,档案丢失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我的心也放下了。不然,就好像是我梗着似的。
王佩琴又说,孟伯伯你说巧不巧啊,雷锋他们团的那个团长,当年就在解放我们望城的那支部队里,后来才调工程兵去的!送给雷弟的那顶军帽,就是那个团长戴的!
对这件事,孟场长也啧啧称奇,连说缘分啊缘分。
而在弓长岭铁矿焦化厂,厉书记却没有孟场长这样的好心情。
厉书记坐在办公桌前,盯着天花板,看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叫来人事股长说,小陈啊,雷锋已经在部队的新兵集训营开始训练了,还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感谢我的培养。
陈股长不做声。
厉书记叹口气说,这叫我心里不好受啊。于是陈股长附和着说,我心里也有点儿难受。厉书记说,这样吧,一个月之内,你专门走一趟营口,把雷锋的档案送到部队去,对他们说档案找到了,这件事是我们焦化厂的失职,当然主要是我书记的失职。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要向部队道歉。我们不能让雷锋同志受到任何影响。
厉书记说到这里眼眶红了。陈股长马上说,这样做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