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说,啊呀孟场长,不正常就不正常在这里啊!他们年岁一样,谈对象也就谈了,问题是他们这样不正常啊。女大男小,一天到晚在一块儿,这就不正常啊。雷正兴是先进人物,我们都为他担心呢!
这话说得在理。孟场长心里扑通一跳,要是先进人物出了政治问题,这可是大事,而且县委书记面前也交代不过去,这是政治影响问题啊。孟场长说,我怎么一点儿没听到群众反映?
喜宝声音更小了,说,您孟场长平时说话严肃,大家不敢跟您套近乎。只有我迫切要求进步,所以才想靠拢领导,事事向领导汇报!不好,有人来了,我得走了!
走来的人正是王佩琴。喜宝在她走近场长办公室窗户之前及时开溜,没让她看见。
王佩琴看见了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的孟场长,远远就笑着挥手:孟伯伯,我找你呢!
王佩琴的父亲与场长原先是一个单位的,有私交,所以王佩琴见场长从来不显拘谨。但是王佩琴没有注意到场长今天的脸色不自然,当她说了来意并且把自己请求调动工种的报告放在场长办公桌上的时候,场长的脸色就更加不自然了。场长说,佩琴啊,我怎么见着你越来越陌生了?我可是在你五岁的时候就抱过你的啊!我跟你爸爸也算是故交啊!
我陌生在哪里啊?王佩琴很觉得吃惊。
孟场长心情烦恼,走来走去,说陌生了,陌生了!王佩琴说,我可是见着孟伯伯不陌生啊,要是陌生,我就不会到您这儿来提这个要求了。我知道好多人都在报名当农具手!
好多人是好多人,你是你!你好端端当着职工食堂的会计,坐坐木椅,打打算盘,怎么就想着要去大田晒太阳?
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嘛!孟伯伯你大会上怎么号召的?你口口声声都是向生产第一线的同志学习呢!第一线是艰苦,但是光荣呢!革命青年,晒点儿太阳算什么,我还怕皮肤太苍白不好看呢!
不对,孟场长神色凝重地断言,你不是这个问题!
孟伯伯,一个革命青年愿意到生产第一线去,这可不是坏事情啊!
孟场长沉吟半天,说调动报告就放这儿吧。王佩琴高兴地说,孟伯伯,你同意啦?孟场长没好气地说,还没研究怎么就叫同意?
孟场长回到家脸上还是没好气。妻子听了原委,赶紧建议他凑着上县城的机会去见一见老王,还说老王的闺女要是在农场染了一身邪味儿,你老孟怎么跟老朋友交代?
孟场长三天后去县里出席科级干部会议,逮个中午时分的空,闯了一趟老王家。他进门就说,老王啊,我上县开会,到你这儿坐十分钟!
主人显很高兴,是不是我女儿有情况啦?坐!坐!
么子情况?你晓得了?你说是么子情况?
譬如说,评上先进啦!譬如说,递入党申请书啦!
尽想好事!客人咕嘟咕嘟喝了半杯凉开水,说,老王啊,有人反映,佩琴跟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伙子关系密切,怕有乱子出现啊!我是跟你实话实说啊!
主人一听,心底便透亮了一半儿,说啥乱子啊,乱子啥啊,那是小雷啊,县委小通信员,他们是书友啊!
书友?孟场长疑惑,说,啥书友?老王你尽想新名词!
就是互相借书看啊。主人哈哈笑着说,就是你借我,我借你嘛。我女儿还借那小伙子一支手电筒呢!那小伙子挺爱学习的,有思想境界,我女儿向他借了一本书以后,口口声声跟我说,我不要虚度年华,我要炼成钢铁。一个女孩子炼啥钢铁啊?老孟你说呢,哈哈哈!不过我也依了她,让她炼吧,看她炼成块儿啥钢吧。所以我就把她交给你这个大场长啦!
窗外响过一声闷雷,震得窗玻璃纸索索索响。孟场长心里发闷,老王态度的随意性实在让他觉得有点不可理解。于是,他耐心地说,现在的问题是佩琴她呀,好端端的食堂会计不做,要求去做小雷那辆拖拉机的农具手!你看看她打的请调报告吧!
依我看,这块儿女钢铁是想直接晒太阳了!老王读了一遍请调报告,摇摇头说,是不是佩琴想表现得进步一点儿,争取入党?
孟场长顿足说,老王啊,你怎么还这么想!我是怕佩琴犯错误!
又一声响雷。风把窗户敲得乒乓作响。主人关上窗,呵呵笑着说,佩琴这孩子还会犯错误?老孟啊,我家这好孩子,评个劳动模范都不冤她!
孟场长在一声惊雷中大叹:真有你这么个做父亲的啊!孟场长说完这一句话后,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来了,天色阴黑得就如孟场长此时的心情。孟场长盯着窗外屋檐上哗哗不停的小瀑布,心里担忧的不仅是王佩琴之父的脑中无弦,更担心着农场的低洼地。“不好,堤边低洼地排水不畅,可能抗不住这么大的雨。”他想着应该赶快跟县委办公室请假,回农场去处理可能发生的涝情。
涝情果然是在第一时间发生的。这一场持续达两个小时的连气象台都没有预测到的特大暴雨,使团山湖农场的两处低洼地水势迅速上涨,水势上涨的结果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临时孤岛。
大草滩上的雷正兴在暴雨扫来之时,已经将拖拉机紧急停下,并且手忙脚乱地脱下工作服,覆盖于拖拉机的发动机部位;他又脱下自己的衬衣,再盖了一个机械部位。几乎同时,呼啸着的狂风夹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慌乱的哭声,像是一群女人在尖叫。
他顶着风走上坡顶,往东边望去,只见在草滩低处的溪水边洗衣服的一群女职工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吓慌了,那股冲破一小段河堤的洪水几乎已经包围了姑娘们站立的地方。雷正兴脚一跺,箭一般冲了过去。草滩很滑,雷正兴摔了一跤,爬起来就成了泥猴。他干脆蹿了两步跳到斜坡上,顺着草势一屁股坐下,哧溜溜地就坐着“草滑梯”溜了下去。
“哎!大家别慌!”雷正兴一下子就出现在哭泣着搂抱在一起的十几个姑娘面前,他看见如兽的洪水正在她们脚下哗哗作响,露出一群又一群雪白的牙齿。
姑娘们都相互搂着不敢动,一齐叫,小雷,小雷!
雷正兴举手喊,大家不要慌!我参加过沩河抗洪,我有经验。现在大家往高处走!跟我来!
淋得浑身湿透的姑娘们镇静下来,跟着雷正兴一步一步地跨过草滩上的积水,艰难地往高处走。一个姑娘哎哟一声滑倒了,雷正兴回奔几步,伸出手,使劲拉起她。另一个姑娘的球鞋陷在烂泥里了,姑娘弯腰拼命摸,雨水打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雷正兴一把扯起她吼一声,赤脚!快走!
几个从大田回来的小伙子抱着脑袋,在草滩上急急冲过。
站住,雷正兴喊,快下来救人!
有几个在大雨中犹豫地站住了,一会儿就跳下了土坎。“扶她们过水洼!”雷正兴俨然像个指挥员。
有一个小伙子没有下来,踉踉跄跄逃往场部方向,在跑过离雷正兴不远的地方,便让雷正兴扑上去,一把逮住。那人在雨中挣扎:“放开我!”雷正兴压低声音怒吼:“喜宝!你还是个男子汉不是?!”
喜宝不挣扎了。雷正兴放开他,指挥:你背那边两个,带她们过水洼子!
在五六个男职工的引路和帮扶下,十几个姑娘终于在滂沱大雨和脚下洪水的困扰中,走出了险境。
疲惫的雷正兴脚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土坎上,累得再也直不起身子,任大雨夹头夹脸地浇淋。他抹抹脸,想起那年沿着洞庭湖讨饭的时候,由于一时寻不见桥洞,也是让大雨淋了几个钟头,仿佛后背上的毒疮就是那一天开出花来的。想到这里,他吓一跳,不敢怠慢,赶紧起身。
女职工们的集体感谢让雷正兴很不好意思,他有点儿听不得好话,一听好话刘海下的双颊就会腾腾地红起来。喜鹊样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是在雷正兴正大口喝着王佩琴端来的热姜汤之后涌进屋来的。当时西边的天空已经挂上了半道彩虹,风停了,鸟儿回到了湿漉漉的空气里,雷正兴也及时做完了拖拉机的保养,并且换上了干净的衬衣。
雷正兴,谢谢你救了我。进门的胖姑娘说,我送你一张窗花!这是我自己剪的!我带了胶水,我给你贴上!
另一个姑娘说,我送你一支钢笔,虽然不是新的,可是出水很好!我晓得你以后是作家!
更多的姑娘雀儿般叫:雷正兴,我送你一块儿香皂,上海产的!雷正兴,我早发现你的漱口杯缺口了,我跟你换一只!雷正兴,我没有东西送给你,我送你一支歌!
一位小个儿姑娘马上手舞足蹈唱起来:马儿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
雷正兴被姑娘们挤在屋角,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你们这是干啥呀!我不就是引个路嘛,算啥呀!
就这“引个路”,被匆匆赶回农场的孟场长在全场职工大会上特别地表扬了,他号召全场职工好好向农场标兵雷正兴同志学习。这份表扬名单还涉及了六位男职工,甚至其中还包括喜宝,这叫喜宝听得眼泪汪汪。他盯着孟场长这张并不难看的大嘴——他以前怎么觉得这张被络腮胡浓浓密密包围的大嘴这么难看——心中升腾起一股近乎神圣的感觉。
会议结束后,孟场长马上派人叫来王佩琴谈话。这时候场长的脸色与刚才在大会上慷慨激昂的神情完全两样了。
佩琴啊,跟你说件事。他点点椅子,请对方坐,你请求当拖拉机农具手的报告,场里几个领导都研究了。我们认为呢,不合适,因为你目前的食堂会计岗位相当重要。民以食为天嘛,大食堂一定要搞好,这里面学问很多啊!我们希望你安心这个岗位,为全场职工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王佩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这样的结果,她也有预料,但是没想到孟场长的语气这么决绝。孟场长继续解释说,拖拉机农具手的岗位呢,当然,也重要,我们准备派一个男职工去,男职工比较合适。
恐怕不是这样的男女说法,是另外的男女说法吧?王佩琴这样说,她的脸色跟场长一样冷。
场长吃了一惊,问是啥意思。王佩琴说,有人嚼舌头乱说话是不是?
农场小社会嘛,有人嚼舌头免不了。背后嚼我老孟的舌头几十条呢,能当真么?由他去就是了!佩琴啊,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孟伯伯也要忠告你一句,谁叫我是你爸爸的老朋友呢!
当然应该说说你的忠告,谁叫你是孟伯伯呢!
孟场长坐下来,喝口茶,捧住膝盖,语重心长地说,佩琴啊,我从来不反对男女青年之间的交往,但是交往呢,要有个分寸。比如说你跟小雷之间吧,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儿?
王佩琴跳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
坐下,坐下!孟场长示意,然后说,你比雷正兴呢,大三岁,如果正儿八经谈对象,那我也同意,“女大三,金银山”,老辈人有这个说法,到时候办酒席,要我主持我都乐意!可是呢,你们既然不是谈对象,那就是正常的同志交往,那就不要黏得太近,黏得太近容易出问题。这对双方都是一种耽误。对你有好处吗?没有。对小雷有好处吗?没有。而且呢,在职工中也会造成不良印象。
王佩琴说,好,好,孟伯伯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我也要告诉孟伯伯,我跟小雷之间正大光明,我们两个在学习上、阅读上、生活上互相帮助,我们是姐姐跟弟弟的关系你知道吗?
孟场长一听,朝着天花板呵呵笑起来:啥姐姐弟弟?别说笑话了!谁都晓得雷正兴是孤儿,在旧社会苦大仇深,他有啥姐姐!
你怎么这样说话!王佩琴委屈得要哭出来,说,新社会兴认姐姐认弟弟了。小雷正因为没有姐姐,从小就没有妈妈,所以我当他姐姐,生活上照应他一把,不该么?人家嚼舌头,你孟伯伯也这么嚼舌头?你太不该了,你算啥孟伯伯呀!
王佩琴捂着泪眼跑了出去,谈话不欢而散。孟场长的妻子当夜评论说佩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刚说出这一句就被丈夫顶了回去,说:先进人物要是倒在这里就太亏了,晓得不晓得?小雷这棵苗子你忍心连根拔了?男女关系,这把刀子最厉害晓得不?谁沾上谁霉一辈子!
王佩琴自从经历了这番谈话后一夜无眠。可是雷正兴啥都不知道,那天傍晚路过食堂会计室听得里头算盘珠子劈劈啪啪响,便兴冲冲推门进去。
给,王姐!雷正兴把一本崭新的精美的笔记本放在会计桌上说,今天去省农科所买零件,专门到长沙百货公司给你买的!怎么样?这是凤凰,这是云彩,这是彩虹。你摸摸,丝绸,滑得很,比你去年卖给健姐的那一本还要漂亮吧?
我好像用不着这个呀!
王姐,你眼睛怎么了?红眼睛了?
昨天算账,熬夜了。
你怎么用不着啊,记日记呀!把一天中最有意义的事情记下来,把真实的思想感情记下来!王姐,记日记吧,能够记录自己的成长历程,对自己是个鞭策!你看,我昨天也熬夜了,我记了一大篇呢!王姐,我念给你听!
王佩琴阴郁的心情开始慢慢消散,她盯着雷正兴由于激情澎湃而涨红的圆脸,她看见她的弟弟走到房间中央也就是舞台中央。雷正兴仰起脸来,十分庄严,仿佛看见了迎面打着的闪亮的舞台灯,以及灯光后面的无限辽阔的草原或者是无限辽阔的大海,甚至是无限辽阔的天空。
“如果你是一滴水,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如果你是一线阳光,你是否照亮了一片黑暗?”
王佩琴激动了,也一步跳到房间中央,抢过雷正兴的笔记本,继续念道:“如果你是一粒粮食,你是否哺育了有用的生命?如果你是一颗最小的螺丝钉,你是否永远坚守在你生活的岗位上?”
雷正兴庄严地接过王佩琴手中的笔记本,仿佛是两个配合得十分默契的演员:“如果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思想,你是否会日夜宣扬那最美丽的理想?你既然活着,你又是否为未来的人类生活付出你的劳动,使世界一天天变得更美丽?”
王佩琴再度接过笔记本,双颊发出红光:“我想问你,你为未来带来了什么?我想问你,你为未来带来了什么?”
门突然开了,进门人应声说,带来了香肠!给,两根!我妈又托人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