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子听着这话,渐渐地不哭了,看着雷正兴。雷正兴说,对了,细伢子乖,不哭。现在告诉叔叔,家住在哪里?你好好说,叔叔听着。
伢子抽泣着说,大洼……大洼……
大洼是哪里?雷正兴没听说过这个地名。扫街的大嫂插嘴说,敢情是大洼村啊?
伢子又抽泣着说,大洼,大洼……
扫街大嫂说,大洼村哪,说远也不远,县城西头,沿这路一直下去,七八里地,就在路边上!
雷正兴说,那我送他去,他父母丢了伢子肯定急坏了!
扫街大嫂说,咳,县委里的干部真是好啊!
嫂子,麻烦你跟照相馆的人说一声,我送个迷路的伢子回家之后就回来,我还要照相呢,让他们等等我!就那个戴绒线帽的大爷,他叫照相师去了!
扫街大嫂见小伙子这么热心,心里感动,说,你放心吧,那老头我认识,我告诉他就得了。
雷正兴抱着孩子,大步流星就往西头走。走出二里地外,小男孩显然高兴起来了,趴在雷正兴肩头叽里呱啦叫唤:一只癞蛤蟆,四条腿,一张大嘴巴!两只癞蛤蟆,八条腿,两张大嘴巴……
雷正兴问他快到家没有?伢子摇头,说不晓得。就在这时候,胖胖的照相师却在照相馆门口大声埋怨拍照人的失约。他真是不理解为什么硬把他拖来照相馆却又不见顾客。
照相师怒气冲冲地朝绒线帽大爷摊摊手:人呢?我家里可是来了亲舅舅呀,新疆回来的啊!
大爷说,那也是解人之难助人为乐啊,那小同志是做好事啊,你就定住神儿等一等吧!
扫街大嫂在街对面喊,人家不容易啊!那细伢子哭得伤心,谁都没送他回家,就这小伙子,二话不说抱起细伢子就走啊!师傅你就行行好等等他吧!
照相师冲对街吼一声,谁说不等他了?我这不是眼巴巴等着啊?!
雷正兴其实也想走快一点儿,他也牵挂着照相的事儿,可是半途中他又遇到一件尴尬事——他感觉到衣袖湿了,热乎乎的一直湿到手肘并且闻到淡淡的臊臭气。于是他把伢子放下来,整理了半天,伢子却说我还要拉屎。雷正兴想,幸好他没有直接拉屎。于是他把着伢子在土路边上拉屎。他小时候曾帮妈妈把着弟弟小金满拉过屎,所以干这事还挺熟练。
走了快一个钟头的路,才折到路南,再沿一条小路,泥泥泞泞往前走,便进了大洼村。一走下石桥,伢子就挣脱了汗淋淋的雷正兴,扑向一间低矮的屋檐下挂着红辣椒的瓦屋,大喊“妈妈”。
丢失了伢子的母亲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孩子,母子俩一起呜呜大哭。伢子的父亲是一位戴着一顶旧军帽的中年农民,死活拉住雷正兴不放:哎呀小同志,你不肯吃饭也得喝一口茶再走嘛!我们可怎么谢你啊!
雷正兴说不客气不客气,你家伢子送到了我就放心了。我真有急事,我要走了,有人等着我哪!
无论如何你坐一下嘛!哎呀你们两个也别只顾着哭了,得谢谢恩人啊……哎呀小同志啊,你啥单位的?留个姓名啊!
送个迷路的伢子又算啥呀,我这就走了,同志再见!雷正兴一边说,一边就跑着离开。
哎,同志,同志!戴旧军帽的中年农民追了几步,眼看做好事的人就这么跑远了,不由得回身对妻子发火了:就你们嚎!嚎!嚎!伢子回来了还嚎啥?人家一口水都没喝,这么来回十几里路地奔,你们就只顾自己嚎!
雷正兴回县城的路上可是一路小跑,他只担心照相师等他不及。他跑得快,没半个钟头就已经气喘吁吁入了城。
照相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照相的人迟迟不来,便放下二郎腿,从照相椅子上站了起来说:不等了!等一个半钟头了,这算啥子名堂啊!哪有这么等一个顾客的?为人民服务也不是这么个为法啊!——走了走了!
绒线帽大爷拉住他说:到西天了,快见佛了,就这么回去,也犯不着啊!
不能傻等了!谁知他还来不来!我舅舅可要骂死我了,人家可是从昆仑山下赶来的啊!
照相师正要离开照相馆,忽然就从门外飞进一个人来,大喊对不起同志,我来了!
绒线帽大爷拍腿笑:你送到了,小同志?
送到家了!伢子果真是大洼村的,家里人正在着急哪!
照相师说,快照相,快照相!
绒线帽大爷说,让人家洗个脸吧!你看,一脸的汗呢。来,小伙子,这里是水池,快洗把脸!
雷正兴匆匆洗了把脸,用手帕一擦,立马就坐上了照相椅,让照相师打出光来。
胸再挺一点儿。照相师说。
雷正兴昂头,说,同志,可要把徽章照进去,徽章上面的字要照得清楚。
照相师莫名其妙,说啥徽章啊?雷正兴说县委的徽章啊。照相师说在哪儿啊?
雷正兴疑惑了,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哎呀我的徽章呢?我的徽章怎么没了?
照相师说,没有徽章不能照吗?
那不能照啊!这是我的单位徽章,很重要的啊!大爷我第一次进门时候,你是见我戴徽章的吧,圆圆的?
绒线帽大爷说,是啊,我仔细瞧过的,所以我才说你是县衙里工作的嘛!
雷正兴急得要哭:我怎么会那么糊涂呀?一定是掉在路上了。啊呀,那有七八里地啊,这可怎么找呢?
绒线帽大爷也急了,说一里地一里地去找啊!照相师说天快黑了怎么找?七八里地,早给人捡跑了!
一听“有人捡跑”的话,可把雷正兴脸急白了。他说这可是天大的事啊!如果叫坏人拿走了,借这个做坏事,那可是有大麻烦啦!哎呀我可怎么去跟领导讲啊!
不能讲也得讲了,遗失工作徽章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雷正兴火速奔回县委大院,迎头就碰上毕主任,他马上报告了自己的粗心,以及由这份粗心带来的后果。他边说边流下了眼泪。
刚入团,就犯这么个错误,能不揪心么?
毕主任心里也揪,烦躁得走来走去,踩得水泥地嚓嚓响。他说你这么细心的人,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小雷呀小雷,你想想,这徽章,当初我是怎么戴到你胸前的?你呀你,入团才两个来月,就这么不争气!你说,你到底干啥去了?仔细想想,自己到过哪些地方!难得一个星期天,拍个照就完了嘛,到处晃悠干啥呀!
雷正兴低垂着头,想说什么,但又没解释。后来他说,我到城外走了一趟。这话更把毕主任惹毛了,说城外?你去城外转悠做啥?难道又是去送你的方健姐姐回西塘?你这小鬼平时不乱跑的嘛!
正当恼火的毕主任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大门外却走进来了张书记,他身后跟着一个戴旧军帽的农民。这农民一见雷正兴便眼里发光,一步上前,紧紧抓住雷正兴的手,说,哎呀我的小恩人啊,你也走得太快了啊!你瞧,这是你的徽章吗?我就晓得是你的,钩在我儿子的裤腿上啦!
雷正兴喜得跳起来,说是我的!是我掉的!哎呀我这颗心可放下啦!
戴旧军帽的农民说,你抱我儿子,抱了八里地,徽章很容易沾到我儿子的裤腿上嘛!
毕主任感到茫然,忙问怎么回事。张书记笑眯眯地对毕主任说,小毕啊,别再批评小雷啦,他掉了徽章是他粗心,可是他倒是在实心实意为老百姓做好事啊!一个迷路的伢子被小雷送到了八里路外的大洼村,找到了父母。
性格直爽的毕主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小雷啊,我怎么能批评你瞎转悠呢!是我没有调查就乱发言了,我犯了自由主义!
大门外又出现了几张人脸,原来是传达室大伯把人民照相馆的照相师和那位绒线帽大爷带进来了。
照相师说,小同志,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把你这照片拍了!你为了送迷途伢子,走了十几里地,我还怕晚上加个班?这不,徽章找到了吧?快戴上走吧!
毕主任也揍了雷正兴一拳,说谁照相都没你小雷这么麻烦,快跟照相师走吧!
照相师特别用心,给雷正兴拍了一张挺神气的证件照。这照片后来叫秋生看了,秋生也说好,说他自己都没戴县委的徽章拍过这么神气的照片。
向秋生这一天是代表红旗乡青年突击队来向县委表决心的。他拿了一张大红纸,红纸最后密密麻麻地签了五十多个名字。张书记亲手收下了这份决心在治理沩河中勇夺先锋的决心书,连声表扬红旗乡的青年有志气。
向秋生这一天特别兴奋,跑进雷正兴的寝室走来走去一刻不曾稍停。
我一定要把这支突击队带好,而且,我也一定能够把这支队伍带好!向秋生挥动右拳头说,庚伢子,你信不信?
雷正兴为这位小哥哥高兴,说我当然信!
你听见张书记刚才表扬我了吧?张书记夸我有志气啊!庚伢子,这一次我向秋生可要名扬全县,成为英雄了!你要记住,一个人不能当老鼠而要当老虎,一定要干大事,干轰轰烈烈的事才能成为英雄!
雷正兴说,秋生哥,其实,大事都是小事堆起来的,每一件小事干好了,也就是干成革命的大事了。这是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中讲的道理。
说到这里,雷正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螺丝钉,说,秋生哥,我自从那天踢飞了一颗螺丝钉之后,就一直想着螺丝钉的道理。每一颗平凡的螺丝钉,在革命机器中都有大作用。你说是不是?
向秋生大皱眉头,啧啧了半天,说,我可不做螺丝钉!你要做你做!做人,至少要做齿轮,齿轮也太小,我要争取做方向盘,能握方向盘的,才算得上是革命英雄!
雷正兴忽然跳起来,他听见有摇铃的声音从开水间传来,马上说,水开了!我要去送水了!他抓起房间里的六只空热水瓶,一手三只。
向秋生看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这么每天拎开水吧,你做螺丝钉吧,你也真是傻子!
雷正兴转身,认真地说,秋生哥呀,做一个革命的傻子,没啥子不好。
向秋生顿足说,喂,喂,你啥时候开窍啊?你这个庚伢子!我不叫你庚伢子了,我要叫你梗伢子了!你太梗!
这可是雷正兴头一回顶撞秋生哥哥。他后来想想不对,秋生哥也是为自己好,再说,秋生哥愿意轰轰烈烈也不错。他这一回兴许真能扬名全县,成为英雄模范呢,他们红旗乡的青年突击队可是第一个把决心书送进县委大院的。
望城县治理沩河的战役打响之时,雷正兴果然实现了自己的行动预想。他一方面跟随总指挥张书记在夏天的烈日下奔东奔西,不停地把公文和命令送到各位副总指挥手里,另一方面又抽空到工地上帮着挖泥挑石,还扯着他高亢的嗓门唱歌唱曲,为大家鼓劲。雷正兴成了红旗飘飘的治沩工程现场最受欢迎的年轻人。
汗流浃背的方健一看见雷正兴那顶蹦跳不已的草帽就高兴。有一次她拉住他,回身朝她带领的那帮生龙活虎的男女青年喊,西塘青年突击队的队友们,大家歇会儿!现在我们欢迎县委通信员小雷同志给大家唱一支歌!
锄头和土箕一下子都停了,小伙子和姑娘们吼着说好。雷正兴马上唱起来,一边还夹带着表演。他唱的是刚学来不久的一首新歌,专门为“治沩”谱写的:
月儿弯弯照屋檐,
娘在房中把线穿,
油灯一盏燃过了,
儿要治沩娘也忙啊!
娘老做鞋眼发花,
几番起身拨灯花。
鞋底纳出胡椒眼儿,
面上镶出滚动边儿。
儿哎!
娘夸你治沩不贪眠,
娘夸你不惜力气干!
雷正兴有声有色的表演激起一片喝彩,西塘村的小伙子甚至把这个有表演天分的小矮个儿抬了起来,抛向空中,心疼得方健大喊“住手”。她生怕摔坏了她的雷弟。
而雷正兴路过土坝前头的红旗乡青年突击队时,则昂起头为他们朗诵了一首诗,他是感受到了这支突击队“誓夺第一”的豪气时才临时编了这首诗的。当时向秋生一见着雷正兴,就放下锄头挥拳头:庚伢子,你是晓得的,今天我们队的进度是最快的了!
向秋生黑油油的脸上都是汗水,手上虎口也震裂了。雷正兴看了感动,于是说,红旗乡真的是厉害呀,不过,方健姐姐那儿也干得很欢哪!
向秋生跨上土坡,右手高举,挥几下,说,谁也超不过我们红旗乡!谁也不行!对不对,伙伴们?
对!他的同伴像打雷一样叫,叫得雷正兴热血沸腾。
向秋生跳下土坡,对雷正兴说,我们红旗乡青年突击队凭数字说话!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庚伢子,现在你看出来我向秋生有多大能耐了吧?
于是雷正兴说,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
这首小诗是他刚才想出来的,他扬脸朗诵:沩水发威成汪洋,英雄筑堤日夜忙!请问英雄哪一个?英雄出在红旗乡!英雄模范齐上阵,活活气死老龙王!
众人喝彩欢呼,向秋生却一把拉住了雷正兴,说,庚伢子,我奇怪啊!这首诗歌是你编的?
是啊!
你是诗人了?
秋生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想当个作家!
向秋生跳起来,用满是烂泥的手狂拍雷正兴肩膀说,这话就说对了啊!我以后当将军,你当作家,一文一武,这才是正经事啊!
雷正兴说,当作家归当作家,生活中还要从平凡的小事做起。
向秋生脸色顿时阴了,说,庚伢子呀庚伢子,你脑壳里的螺丝钉还没拔掉!
雷正兴笑笑,赶紧跑了。他向大堤方向跑去,那里的简易板房上挂着“望城县治沩前沿指挥部”的木牌。雷正兴向张复赵报告:“报告张书记,请阅文件!”
张书记正与几个工程技术人员蹲在地上会商技术问题,地上摊着一张草图。张书记掏出别在自己裤腰上的一把钥匙,打开雷正兴递过的褐色牛皮公文包,取出文件看一看,签上字,说,快送李副总指挥!
雷正兴应一声是,张书记又说,告诉李副总,气象台紧急预报,暴风雨提前了一天,大堤上沙包还是不够,请他紧急调运!
雷正兴又马不停蹄往县物资局赶,把一辆浑身泥巴的自行车踩得咣当咣当响。
暴风雨一直下了三天,工地上的千军万马都累成了泥猴子。好不容易加固的大坝总算保住了,没坍,几处管涌也及时堵上了。张书记三天三夜没合眼,雷正兴很为他心疼。
他在日记里记下了治沩斗争的日日夜夜。方健姐姐送给他的那本缎子面日记本泥斑点点,他的字也歪歪扭扭,有一天甚至记了一半就睡过去了,渗漏的墨水把日记本污了好几页。但是这些日子雷正兴在精神上仍然很兴奋,他很喜欢这种高昂的战斗气氛,他觉得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就得有这种热气腾腾的感觉,这有点像保尔·柯察金的炼钢过程,为此他写了不少诗。
这一天晚上,他为了写诗还特地跑出了那幢睡觉的板房,不忍打搅在屋角和衣而睡的张书记。
暴风雨过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夏日的风迎面吹拂。堤上有一队巡夜的队伍踏踏踏走过,手电光闪成一片。
雷正兴在堤上边走边吟:洪水扑来如猛虎,勇士……勇士迎战……擂战鼓……不对,两个“战”字在一起不行。
忽然,雷正兴站住了。他侧起耳朵,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这种流水的声音是如此的奇怪,以致使他瞪大了眼珠,并且表情越来越惊愕。
他低头寻声而去,走了几步,果然在堤坝底部发现了一处“管涌”,细细的可怕的水流在星光下正在逐渐变得清晰。
“管涌!”他大喊一声,立即跳下泥堤,用手去堵,可是根本不行,情急之下,他用后背紧紧堵住管涌,“来人哪!发现管涌啦!”
但是没人听见。他的后背感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很明显,洞在扩大,速度在加快。“来人啊!快啊!危险啦!来人啊!”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用自己两只脚的前掌死命顶住下面的一块儿石头,把全身的力量传到后背上。
可怕的是他的后背抵不住水流,水继续在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