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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事实上,万劫走后,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在重新变得不堪忍受。

万劫走的那天,按旧历来算,恰好是小寒。他来学院里找她,说是搭下午的飞机就要动身。好些天不见,他蓄起一小圈唇髭,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这一型的胡须很难蓄得好,稍不留神就沦为邋遢,但在万劫这里,只有更性格。亦微忍不住伸手去拂,指尖触觉扎扎的,“好看”,她说。

万劫便扮个怨妇脸,夸张长叹道:“好看有什么用,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听了就纵声笑起来,想起他此行原是要去古巴的丛林中与鳄鱼为伴。

然而这一笑过后亦微有点慌,像突然扑跌了,被自己吓一跳。此后都只得呆站在万劫面前,一面向手心呵气,一面在自己的内心翻检,她的痛呢?找不到了。当她像往常一样暗暗抚上她破败的心器,发现她的痛不见了,人一站到万劫的面前,痛就不见了。曾经多么沸腾,此刻只有平静,痛是多么肤浅。是萨尔瓦多?达利遇到了宿命中的加拉,忙不迭跑回房间换上他最好的一件衬衫,之前多少颓废阴暗都不算数了,都宝相庄严了,像是被点化,一刹那修成了正果。事情到这一步,有什么道理好讲?亦微笑自己好傻。

一阵暴烈雪风自楼底石柱间刮过,凉薄彻骨,直吹得人跟这个世界简直不再有联系似的。

顺势,亦微将风帽兜起来。这时万劫取出一只信封递给她。亦微低头扫一眼,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邮件仍然寄去了钟采采那边。而万劫并没有顺势问及她此刻的住处,至于她突然搬离旧址的原因,更连提都不提。不提就是不存在,他们这么多年深刻的默契当中,甚至没有追问和回答,反正当时间过去只有他跟她的关系是永恒的,不被离间的。

想到这里,亦微就心满意足地吸一口气,肺部有针刺般的痛,一腔都是冬天的气味。

稍后,亦微见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要再说,以为就要道再见,谁知万劫却又没头没脑讲一句,“放假就回家去吧,北方这么冷。”

呵,来了。亦微仰起脸来望着他,忽又转了眼去看近旁白茫茫的草坪,良久,才闷闷“嗯”一声,之后一缩肩膀便要钻回图书馆去。万劫一把将她拖住,“来,亦微,今天我们说清楚,你的青春期会不会太长了一点?你要叛逆到什么时候?崔颜到底哪里做错?”

亦微见反正走不掉,倒是镇定回转身来。手腕细细的,仍被万劫擒在手中,她也只是看一眼,倒不着急挣脱。

回头见万劫一脸追问,并且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她便在面孔上先薄薄地浮起个笑容,全身束手就擒般释然了,身体的线条也缓和下来,整个人没有了棱角跟锋芒,柔润得跟个小女孩似的。然后,以十足无邪的语气她说,“她害死爸爸。”

闻言,万劫一怔,松开了亦微,确实是惊讶了,又好像她是脏的坏的,会传染,不能再碰。

亦微脸上的笑影更浓,接着说下去,“她自私,软弱,因为寂寞的关系,分明不爱爸爸却跟他结婚,令他不快乐。之后又无故离开他,叫他痛苦,几乎等于是亲手把吗啡注射到他的静脉血管。”话音未落她便挨一记耳光,接着,万劫反手又是一记。她也不躲,只静静站在风中,望着万劫,好像这一具肉身并不属于她,痛也不属于她。狂风卷落她的兜帽,一时间她那一卷浓密的长发乱飞起来,样子狰狞,像个海妖。

“江亦微,你变态。”万劫气疯了,眼前直发黑,见亦微站在风里没反应,又道:“这件事你根本没有发言权。你参与过吗?你参与过没有?眼看着他死去的人是我。亲眼看着他在浴缸里抽搐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打过人的左手火烧般又灼又痛,万劫把它揣进衣兜,握成拳,右手从地上拎了背包朝肩头一甩,无谓多言,要走,却又不解恨,反身过来咬牙对亦微道:“今天你要是个男人,江亦微,我撕了你。”

之后两个人各自掉头离去,她没有回头看他的背影,他也没有看她的。

事情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后来的日子就不再有雪,却有雪后最阴冷肃杀的天气,一城都是雪化后的泥水,污烂至极,十分不堪。

亦微每日早早起身,捧着热茶来喝,伏在案头奋力看书做笔记,比往常要静默。有课也乖乖去上,坐很长时间的公车和地铁。她的书籍世界是清平的,明晰的。“恩登布族男巫首先是一个占卜者,他不能吃羚羊肉,因为这种羊有一身乱斑皮;如果吃了的话,占卜就会迷离要点。由于同样的理由也禁止吃斑马,禁食有黑皮的动物(它会投以阴影,遮蔽住他的千里目),禁食有尖刺的鱼类(因为骨刺会刺伤占卜者的占卜器官肝脏)”,亦微的题目选在了原始图腾,日常手边离不开一本列维-斯特劳斯。他的笔下,原始社会建基于名词与名词的关系,那时,动词的统治尚未开始,而形容词的存在完全是出于虚荣。真是最澄明的世界了。一切都等着开始,只有直接的指认,“这是麋鹿”,“这是艾草”,而“生”“死”都还没来得及进入人的视界,更不用说爱情。

另一方面,她也奋力交欢,尝试以情欲之潮扑灭她焦灼的身体,然而无效。在冬之深处,在黑暗中,在欲念席卷而来的昏聩里,男人的面孔她无从辨认,不能确定那是顾明辉抑或聂言在,这样她就不得不更静默了。有一次,在过程中,言在突然停下来,拂开她面孔上的乱发,问她,“亦微,你在想什么?”她才察觉自己发怔,随口敷衍他,“没什么”,但其实她在想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算过去。

然而她知道,不会太久了这个冬天。必须结束,因为再下去她就要疯了,很安静地,很内在地,变疯掉。

是在万劫那两记耳光之际,她三魂七魄都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她明白自己,终究,是软弱了。

“亦微,你到底搬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能给我知道?”顾明辉在教学楼的草坪旁停稳了车,转脸问她,眼神哀哀的,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柔情。正值下课时分,车窗外学生热闹来去,又有人高声嚷肚饿,招呼同学一道去吃牛肉炒河粉,亦微听了不禁一笑。

其时天色已暗得如同深夜一般,瞥一眼车内电子钟,差一刻九点。亦微记起自己跟言在谎称晚间有课,约了九时整在学校东门见。琐碎的谎言令人疲惫,而且自厌。江亦微每一次见到自己的卑劣都像是初见,她是永远无法习惯的了。这样想着就突然不耐烦起来,急于摆脱眼前这个男人,于是她冷笑道:“呵,用我告诉你么?反正你找得到。”

闻言,顾明辉也就不再继续劝说下去,只是轻声地,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再也不会找你了。你再跑开我也找不动了。”

亦微转脸打量他一番。他有一丝不苟的肩膀与黑发,条纹领带,珐琅袖扣,三件套西装,黑大衣。这样她才想起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顾明辉,而究其原因,也说不好是因为没契机还是没兴趣。但他确乎比较像是那种呆板无趣的男人,他生命中唯一值得玩味的事件,是有一个他驾驭不了的情妇。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觉得好笑,逗他,心头随之涌起些不善,江亦微蔑视一切在精神上无法与之抗衡的人。

他就摇摇头,对住亦微笑一笑,“算了,去吧。”

下得车来走不多几步,亦微便听顾明辉在身后叫她的名,回头时见他已追过来,手中拿着她的围巾。

亦微这才察觉颈项间冷飕飕的有风,便缩一缩肩头,伸手去接。顾明辉却没给她,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了,一圈一圈替她把围巾绕在颈上。黑色羊毛围巾又厚又暖,正是万劫那一条。

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就软下来松弛下来,竟也就没有避开,只乖乖站在路灯下由顾明辉摆布。

临了,顾明辉住了手,静静端详她一阵,待开口时,说的却是,“亦微,那时候你多么年轻。”

从这话里,亦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听懂了,而且没打算假装不懂,这样她就仰起脸去看他。不出所料地,顺着顾明辉的目光她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也不知是被那目光还是被她自己的青春灼痛了,亦微弓了弓脊梁,将额头抵在了顾明辉的胸口。这一刻,她对他全然是放心的。她想或者顾明辉有一点知道吧,她内心秘而不宣的渴望,以及为了磨蚀这渴望她所做的一切。而那些浪掷的时光,讲到底不过是徒劳的消耗,它们不曾令她的心笃定一些。但没有办法,他帮不到她。

之后,顾明辉捏一捏她的下巴,走了。

晚间同言在去了吃烧烤,在一条昏沉的暗巷。

烤肉店橙黄不甚分明的灯影里,言在不知怎么有点闷闷的,说笑都不甚起劲。往日若要开车他都不沾酒的,但这一夜竟也叫了啤酒来喝。

直至送亦微到了楼下,车在封冻的河边停稳了,他才开口问,“亦微,那男人是谁?不见得这一个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吧?”

她就一愣,但随即回过神来,晓得他今晚在学校到底还是看见了顾明辉,这样一来,她竟释然了,长吁一口气道:“你真的要问吗言在,想清楚。我不打算再说谎。”是,她都快累死了。

这时言在却又不似上一刻那么笃定,眼神分明有一点慌,往后躲了躲,其实,何必非得从亦微的口中听到答案呢?

那男人是谁?如果说之前聂言在不能确认,那么到此刻也不得不明白了。不得已他看着亦微面孔上平静的表情,心想,这样的表情算是无耻吗?还是用坦然来形容比较合适?但不管怎样,他的心是被她的无所谓刺痛了。

于是他不能再看她,只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也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他说,声音低而断续几近呻吟,“亦微亦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爱情呢?如果有,为什么我没有遇到?”好比一个人拉住刑警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杀人犯呢?如果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杀过我?”但爱情和杀人犯无疑都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没有遇到。

亦微见他难受,想要抚一抚他的头发安慰他,伸手到一半却止住了,在空气中兜个圈,又揣回到大衣口袋,口中只平静对他说,“言在,你看,你是个凡事都要问得清清楚楚的男人—世上有没有爱?那个男人是谁?江亦微对聂言在动没动真心?叫人没法回答,其实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言在。今天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假使因此不能再在一起,那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只能算了吧那就。你也不必苦撑下去,没有意义。而既然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收梢,那么,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这些话,她就推开了车门。

车内旋即涌入冬日凛冽的风,言在没有抬头只是他的耳际突然喧嚣了,虽然那也只不过是些风语而已。很快地,车门“砰”一声合上,周遭复又沉静下来,四下里凉薄的寒气仍在,但江亦微,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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