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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天亦微有一点伤风,鼻塞令她辗转难眠。

躺在顾明辉身后,默默折腾到后半夜才安稳下来,睡过去。

入睡不久却魇着了,恍惚看见卧室一角立着个黑影子,亦微有点害怕,知道那影子正盯着她。过一阵那影子一动,雾气一样淹到亦微身边来,俯低了脸来朝她面孔上吹气。那人的样子很像是万劫,宽肩膀,蓄着唇髭,但亦微心里又分明晓得他不是,正寻思他是谁,猛地,那人伸手在她额上一敲,一下子不见了。

“好痛”,亦微腿一蹬,醒过来,恍惚中额头还有点痛似的。

但周遭的空气却很奇怪,密度大得惊人,压在胸口一阵一阵闷痛,仿佛有形。一时间亦微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想要起身吸一吸外面的冷空气,这样便掀了被子下床去开窗。谁知脚一触地却是软的,整个人跌下去,跪在柚木地板上,冷和痛都很钝,像跟亦微隔了很远,她的意识缩到极微极微,小成一个核,无法撑满她全部的身体。

江亦微始终是个聪明人,极微的意识已足够她真正醒过来,明白出了事,“你知不知道煤气中毒九十分钟之后……”,她想起顾明辉说,再多的她也无力追记。这样她就放慢了呼吸,挣扎起来去开窗。亦微抠住窗框推拉了良久,窗户悍然不动,终于,借着外面杏黄的路灯光,她看见,窗户的接缝处贴得整整齐齐全是黄色的宽胶带,封死了。一窗方方的,覆满冬木的枯枝,像爪。顾明辉是真的想寻死,还要捎上她。

原来肉欲的诚实一样险恶。

想到这里,江亦微一脊的寒毛都竖起来,却也来不及恐惧了,内心只是一片空明,清楚自己全然不愿这样死去,以这种方式,跟这个人一道。是的,死,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到众人中去,千秋万载,燃亮熄灭,没有人逃得掉,死者永远比生者要多,死界也注定比生界要广阔,但是不,她江亦微还没有寂寞到那个地步。

弄明白了这一点,亦微心中囚着兽,发狂了,在体内冲撞、摇撼,几乎就要咆哮起来。

窗前搁着一张书案,她忽记起那上面一向放得有一只黄铜烟灰缸,很沉,有时她也拿它当镇纸。这样就定了定神,伸指在案上摸索一回。好容易摸到了,亦微暗暗提一口气,奋然合指抓起来,扬起胳膊,紧紧闭了眼,拼全力把那只烟灰缸朝窗户扔过去,“再也不能够了”,垂了臂她想,她已经尽了力,成败只在此一举,此外,她是再也不能够了。

昏聩前一刻江亦微听到玻璃哐啷哐啷碎了,声音亮烈无比,寒冬的风千军万马般灌进来,很冷。

原来肉欲的诚实一样险恶。

缠抱,交叠,肌肤彼此触压的温存,性之孟浪与轻柔,原来终于有一天要以死来相拼,为官能的愉悦交付性命,啊我不肯,亦微遭电击般张开眼,轰然醒了,万幸自己仍苟活在这世上。

正是凌晨,病房里一屋青紫的灯影,隔邻病床上那人呼吸绵长如龟。

江亦微醒了,她的心,是早已无处安放了的,而此刻她的身体,也忽然变得,非常多余。

于是她几乎不好意思占据原有的空间,卑微地缩了缩手指,这样才看到床沿上趴着一个人,头皮青森森的,面孔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起一伏,正在睡,是另一个孤苦无告的冗余生命,以他的存在,来守护她的。呵,江亦微转而吁一口气,真好她有厉承友。

不能再入睡,亦微终夜潜在枕间发呆。手背上插着一枚输液针,床头的架子上高高挂着透明液体,正冷冷地注进来。从前她不知道冬天也看得到这么圆的月亮。

清晨六时左右,天边不时飞掠过灰淡的云影,也无风雨也无晴。邻床的病人正起身,见亦微睁着眼,吓得小叫一声。

恰这时房里的灯陡地全数亮起来,噼啪闪动的日光灯影中,万劫已经站在床头,风尘仆仆,登山包从肩上拿下来,随手朝地上一扔。听到声响,厉承友一震,醒了,循声望见一个男人恶狠狠地立在房中,便站起,挺身挡在万劫面前,也不问他是谁。

“那个人在哪儿?我去杀了他”,万劫却不看承友,只隔着他的肩膀对亦微道,声音又沙又粗,已经红了眼。

亦微望着万劫,眼里分明起了风暴,开口却很静,“好啊,去吧,记得斩成八段。”

“你当我在开玩笑是不是?”万劫拧眉,语气很坏。

“你当我在开玩笑?”亦微却不怕,反问过去,慢慢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笑。

这样万劫就静下来,看着亦微看很久。

他认识她,已有一生那么长,但此刻他想,他已不能靠近她的心了,突然他就感到一阵软弱,不知道为什么。

对峙,明明那么多时间我们可以用来温柔我们却用来对峙。永远是,等待,揣测,欲言又止的追究,不动声色的探问,沉溺于词锋的劈杀与缠斗,却不再拥抱彼此—只因我们是人不是猿,不是七情上脸,勃然于外的兽类—人类这样抑制、默认、承担跟耐受,并且沾沾自喜于此等隐隐作痛的文明,难怪我们无以疗治的时代病症,是癌。

承友看不下去,一错身出到门外,站在走廊里点了一根烟,随即听见护士厉声喝他,抽烟请去室外。

他走之后,万劫怔忡良久,这才突然意识到没有人挡在他跟亦微之间了,于是一步一步走近,在枕边停住,不甚确定地,伸手来触亦微的手背,亦微的发,亦微的额—想要再次认识她,了解她,但不知从哪里开始。她就从他的手指间看着他的脸,渴极了地,看得很用力,看到最后,累了,才慢慢眨了眨眼睛,睫毛在他掌心一抖,再说话时,唇角皴裂,却出了血,“万劫,你杀他不如来杀我。早晚也是个死,但死在你的手里,我想应该会比较快乐。”

万劫听了心里一乱,给她看得好痛,而且很疲倦,这样他就缓缓蹲下,掩住了面孔,“对不起亦微,对不起,你不要这样。”

稍后护士进来查房,尖着嗓子问,“谁的包,太脏了,赶紧搁到外头去。”

亦微一听倒幽幽笑起来,万劫才晓得是在说他,这样就起身,走去把背包拎起来扔到墙角,护士见他凶巴巴的,也没再说别的。

一问才知,她以为她睡了有三生三世,其实不过三十几小时,轻度一氧化碳中毒,也算是有惊无险,事发后采采替她办的入院,万劫是清容打电话叫回来的。

医院的早饭难吃得要命,承友要了一份蛋花汤,喝一口就皱眉放下了。亦微则勉强咽了半碗青菜粥,不明白怎么可能有人把粥都做得那么难吃,也算是一种天分吧。剩下的大半碗,却是万劫一口喝掉,咂一咂嘴他说,“好久没吃中国的饭”,万劫是个凡事很能将就的人。此番坐了一昼夜的长途班机,亦微见他憔悴得眼袋发青,很不忍,叫他跟承友一道回去休息,万劫却不肯走,“我再陪陪你”。谁知承友去后,两个人竟也不知该说什么,相对无言,也没有人流泪。

不久,漫天便荡起雪来,白汪汪的,一窗乱纷纷。

北地之冬,杨木枯枯瘦瘦参天而立,青黑色的树身上,十分惊怖的,一树都是眼睛。

该是后遗症,亦微依然渴睡,很快又闭目睡过去。万劫站在那里看一会儿,见她侧卧着,身体小小的,既瘦且薄,在病院白得发灰的旧棉被中缩成一个殚精竭虑的问号,那形状竟跟她幼儿时一模一样,二十年过去了她竟不曾成长,于是,一瞬间万劫就很心痛了,望着亦微的睡脸,眼神一绞。接着,明知她听不到,他却仍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这样自毁是想惩罚谁?不管是谁,已经够了,亦微”。

近午时分,亦微腹中空空响,硬是给饿醒过来。

睁开眼,不等眼神聚焦,先四下里转头找一找,“我在这里”,万劫恰坐在一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样亦微眼中一闪,有欢喜,脸上只不流露出来,仍静静躺着,目光跟着万劫,这里那里。

吃罢了午饭,她牵一牵万劫毛衣的袖口,说闷,要下地走一走。万劫便替她穿了袜,戴了毛线帽,病号服外头罩了大衣,左手提着她的输液瓶,高举起来,两人一步步挨到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刚才清容来过,见你在睡,坐坐就走了。出去时我见好几个护士已经等在那里要跟她合影,清容竟已出名到这个地步”,万劫自认是个粗人,不沾时尚的边,却也明白像唐清容这样,不算计,少营谋,凭天性做到今天这一步,放到哪一行看实在都已是个小奇迹,而这样的奇迹惟愿世上多一些才好。闻言亦微点点头。

停一停,她忽然问万劫,“崔颜知不知道?”

万劫晓得她是说住院这回事,只答“还不知道”,亦微便截住话头,低声吩咐,“不要告诉她。”

万劫听了就默然。默然的意思就是“好”。有点像小时候他替她隐瞒她一个下午吃光了家里所有的糖。

这幢老建筑的阳台很浅窄,没有窗,水泥护栏铸成一个接一个的三叶草图案。雪已停了,这时正刮风,砖缝间吹起风哨,十分尖锐。

万劫一面单手替亦微掩一掩衣襟,一面叹,“唔,这样的风声,我只在西伯利亚听过,想不到这里也有。”

亦微便冷笑道:“呵,这里最最妖异了,什么没有?这里还有变态男子硬拉着情妇寻短见。”

“你还敢说?分明是你自找的。我还不晓得你?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最乐于玩火,认真是个喜欢自毁的人。正常的人际关系太平淡,可满足不了你”,话说得很重,亦微听了却也不反驳,竟默默受了,大衣口袋里掏了烟出来点,到底是在病中,才吸两口她已觉很上头,身体一阵昏软,忙把烟在雪里揿灭了。

沉吟一阵,她问,“万劫,你信不信世上有鬼?”

那边便道:“你想说什么?”

“事发那天夜里,我像是看到了爸爸”,亦微说,挨万劫紧一点,“宽肩膀,蓄着唇髭,样子很像你,但我心里又知不是。万劫,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后怕,要不是他惊醒我,此刻你已在替我办后事。”

万劫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垂首在她头顶吻一吻,“唏,好了,好了,你不过是想念他”。

是,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不在这世上,就连对他的想念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幻觉。

与生命有关的一切都如此空虚,一个例外都没有。

亦微忽然觉得软弱,欠缺力量,这样就转过身去,双手扣住万劫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呜咽起来。万劫身上有雪茄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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