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姑姑终究还是念了旧情,安氏何止是想拿捏住二嫂和菱姐儿,只怕更想借她们握住长房的事,进而让我有所忌惮,甚至任她所为……”
项姑姑得了吩咐,方才和平嬷嬷一道服侍冯雪琪回去了,屋里只剩下三太太和绣珠,没了多的人,三太太便放松了身体,歪在榻上的靠枕上与绣珠继续说着安嬷嬷的事,她容貌妍丽既惊艳又耐看,只是脸上时常淡淡的,像现在这样面露厌憎的时候真是不多见。
绣珠与她相伴十几年,知道她是因觉得安嬷嬷辜负了裴太后的心意而格外嫌恶,连项姑姑也迁怒上了,默了片刻,垂头愧道:“说起来奴婢也有过错,太太早前叮嘱奴婢看顾姑娘,奴婢却掉以轻心,这才让安氏钻了空子……”
“行了行了!”三太太不等她说完便佯作不悦地瞪她,就如同绣珠了解她一样,她也了解绣珠,“我还能真将气撒到项姑姑身上让人寒心不成?不过就随口一说,你这就拐着弯劝上来了。”
她本身就是一副玲珑通透的心肝,只是安嬷嬷项姑姑等人都和裴太后有故,安嬷嬷犯了忌也就罢了,项姑姑却是没干系,就算念旧情也在情理中,绣珠怕她怀念裴太后会格外对项姑姑苛求,才会婉转相劝,见她说这话显然通达依旧,松了口气,连忙笑道:“太太最是仁善宽容明察秋毫,哪里还用得上奴婢笨口笨舌来劝?”
三太太自然清楚她一心为己的心肠,便顺势假意哼笑,“得了,又没别人,你再奉承我也没东西奖赏你……”
主仆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绣珠生性谨慎,不时仔细注意,见三太太言笑间不似有甚忿怒不快之类的郁结,彻底放了心,这才叹了口气,说回前题,“安嬷嬷是咎由自取,只是二太太那边不明内情,若是真入了安嬷嬷的算计……”
三太太冷哼一声,“要不是安氏的心太大,我才懒得管她和二嫂菱姐儿有甚来往,你等着看,安氏走不到两天,二嫂就会来我这里探口风。”
绣珠蹙蹙眉,迟疑道:“不至于吧,安氏是太后赐给太太的,二太太再是被她诱导,也该明白她只是隔了房的堂兄嫂……”
三位老太爷虽是嫡亲兄弟,但冯二爷和冯三爷只是堂兄弟,又分属长房二房,三太太身边的奴仆去留,怎么也轮不到二太太来过问。
“二嫂那脑子,要是真明白,就不会和安氏私下来往了。你说她是怎么想的,要人这事她定是不敢想,但她也大可跟我开口借安氏过去啊,菱姐儿是冯家头一位姑娘,和毛毛也亲近,她开口借安氏过去教养菱姐儿两年为菱姐儿将来添添光,我这做婶婶的难道还会小气不成?她自个儿觉得分量不够,还可以请老夫人出面,我驳谁也不会驳了老夫人的情啊。”
绣珠偷偷抿嘴笑,三太太的话听着像是忿忿埋怨,其实她清楚三太太的性情,这是恨铁不成钢,觉得二太太不够有主见,轻易就被一个安嬷嬷牵着走。
“二太太可能觉着老夫人不会答应罢。”
三太太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你也这样觉得?”
“奴婢当然是和太太一边的想法,不过要是将奴婢换作二太太的地步,只怕也和二太太想得差不多。”绣珠轻叹,“虽说长房老太爷老夫人都念着二老爷,可是终归比不过大老爷,何况比起二爷,大爷和四爷才算是继承了老太爷的血脉精神啊……”
长房老太爷膝下有大老爷二老爷和三姑太太,二老爷英年病逝,只留下寡妻高氏和一儿一女,便是府里称的二爷和大姑奶奶。冯二爷走的是文路,现今在秘书省任秘书丞,和二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大姑娘冯雪菱。反观大老爷一脉,两子一女,大老爷自己是江宁知府,长子冯大爷是翊麾校尉,携妻儿现在分宁关,次子冯四爷在赤县吕县做县令,都是精明能干之辈。不说别的,只单承继一事就让二太太没有底气,要知道冯大爷和冯四爷膝下都有儿子,二老爷一脉却只有大姑娘一人,再加上冯家将门世家,冯二爷却弃武从文,长房老太爷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谁知有没有想法。
底气不足,再有孝顺能干的大老爷一系做比较,就算长房老太爷老夫人怀念死去的二老爷,怜惜他的妻儿子孙,到底也是有限的,这一点,只怕不止二太太自己这么想,不然为何长房大太太四太太都不在府里,那些排得上号的管事却对唯一留在府里的二太太只有面上恭敬呢。
“一叶障目!”
三太太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大嫂是嫡长媳,将来掌家是顺理成章,下头管事的拣高枝儿这也正常,和老太爷老夫人偏心无关。再说了,长辈有无偏心,这算得上多大的事儿?即便真有偏心,二嫂他们常年在府里承孝膝前,难道不知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而且想要安氏过去教菱姐儿,不管老夫人偏不偏心,只要二嫂开了口,老夫人都必定会应下。”
绣珠眨眨眼,有些疑惑她为何这么肯定。
三太太顿了顿,见她还是不解的样子,不由撇撇嘴,“你也和二嫂一样糊涂了不成?菱姐儿可是冯家头一位姑娘!”
绣珠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不错!
冯家有不纳妾的祖训,连着几辈都只有嫡出,现在又只是分产不分家,菱姐儿这个大姑娘无论在府里还是在外头人眼里,都是镇国大将军府上名副其实的嫡长女。长房老夫人作为大将军后宅的当家妇,就算心里有偏袒,也一定会想法设法让菱姐儿有一个好开头。
按晟朝世俗,女子十五及笄,一般在十岁之后方会由长辈带着出席各类场面,一来长眼见,二来也是暗示可以相互来往相看亲事,不过门第高的人家矜持些,往往是在女孩儿十二岁之后才会开始露面透风声,及笄前一年大多会粗略相看亲事,等到及笄之后择吉日定亲,不论出身,大多数女子都会在十七岁前后成亲。
菱姐儿今年年满十二,已经是到了跟着尊长出门的时候了,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位宫里出身的嬷嬷随在身旁教导,于场面上于菱姐儿本身都是再好不过的事,而且在别人眼里,连父母身家并不显著的大姑娘都能有教养嬷嬷,可见将军府长辈对女孩儿教导的用心,也可预见将军府其他女孩儿的教养不会差,将来冯家的姑娘再说亲自然就会被高看一筹。
对将军府的未来有益,加上长房老夫人和三太太平素的亲近,三太太身边又有多的可用的人,有这些前提,绣珠相信,如果二太太跟长房老夫人恳求,长房老夫人十有八九会应下,然后挑一个时机对三太太开口将安嬷嬷要过去。
“……菱姐儿是大将军府的嫡长女,按例是要嫁人做当家媳妇的,女红再好,顶多就是这几年得两句客套的夸赞,嫁了人谁还记得这些小玩意儿,真不知二嫂怎么想的,还拿毛毛给菱姐儿做台阶……”
绣珠看她对女红俨然不屑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奴婢听说也有针线好的容易亲近婆婆和小姑子。”
新媳妇亲手做点精巧的针线活儿送婆婆小姑子,一来二往情谊好起来的故事常常都能听到。
三太太被她说得滞了下,想起自己房里永远束之高阁的针线篓,和宫里身为淑妃的小姑子之间更是从来只有冯淑妃做些香囊荷包的给她,不由恼羞成怒瞪向绣珠,“总之毛毛不能平白吃了亏,等安氏送走,散些风声到两位老夫人那里。”
所以姑娘在女红上的一窍不通,其实不是没天赋,而是女承其母啊,绣珠顶着她的目光捂嘴笑,“是。”
身为服侍三太太时间最长的大丫头,她当然了解三太太没那么小心眼非要让二太太也吃个亏回去,嫁进冯家的这些年,作为弟媳和婶娘,三太太从没有一丝一毫阻拦二太太为冯大姑娘争取一个好名声,因裴侯府和裴太后的干系,很多时候将军府别的夫人太太以及姑娘多多少少也会沾染借势一下,三太太对此皆是通情达理很是宽和。之所以这次要把事情透露给人在府里的长房二房两位老夫人,个中因由绣珠很清楚,其一是二太太此番确实做得不磊落,大姑娘要想得个贤惠友爱心灵手巧的佳评,有的是法子,何苦听信安氏之言拉扯上冯雪琪当绿叶,现在被三太太知悉,爱女心切的三太太当然要敲打二太太行事不要过界;其二则是三太太决意杜绝后患,这次容让了二太太与冯雪琪身边人暗中勾连,以后是不是还要容让其他妯娌?何况让了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人心不足,三太太肯定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留口子。
不止是长房老夫人和二老夫人知晓此事,还得将二太太的心思好生漏给二夫人高氏,说是丧夫多年深居简出,可是哪一次将军府大事上缺过这位守贞夫人的身影,既然爱操心,索性就好好操心自己孙女的事情好了,绣珠分寸恰好的取笑着三太太的针线,心底暗自做了盘算。
三太太和绣珠主仆俩想法不尽相同,但目的却都是一样的,可谓殊途同归,不过她们的心思行动冯雪琪都全然不知,和芳院旁边就是瑞安居,她回自己的小院一路上同平时没两样,一会儿和项姑姑说两句,一会儿让平嬷嬷准备纸笔待会儿练字。
项姑姑瞅着她没有闷闷不乐,心里舒了口气,说话间有意无意往别处上引。
平嬷嬷却是有点胸闷,她和安氏之间算得上是老姐妹,安氏又不是讨人嫌的性格,两个人多年累积下来也有一份深厚情谊。这份情谊当然不到同生死共患难的地步,但也足够让她心有戚戚由人及己。
譬如现下这情形。
身边陪伴五年的贴身嬷嬷要被逐出府,冯雪琪竟然没流露一丝不舍伤心,除了早前从安嬷嬷房里到和芳院的那一小会儿急切,到现在她已经找不出冯雪琪身上还有何异常,小步子迈得轻捷如常,身板挺直,偶尔乐呵呵笑出清脆的声音。
明明知晓安氏是自作孽,平嬷嬷心底还是难以抑制的涌上来些许悲伤,更有一股莫名的悲凉。
难道平日里眼前小姑娘对她们二人的依赖亲昵都只是错觉吗?
她禁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冯雪琪停步回头看她,“怎么了,嬷嬷?”
项姑姑皱皱眉,她察颜观色善揣人心的本事比平嬷嬷安嬷嬷都要高出一头,此时见平嬷嬷口齿犹疑欲言又止,便知她想说的定是不太适宜之事,奈何冯雪琪已经开口问了,她不好越矩阻止平嬷嬷回答,只得以目示意。
平嬷嬷佯装不觉项姑姑不赞同的目光,轻声道:“姑娘一会儿要再去看看安氏吗?”
冯雪琪迟钝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安氏是安嬷嬷,她想了片刻,摇摇头,“不用了。”
平嬷嬷心里一凉,忍不住问道:“安氏过两日就要被送走,以后也回不来了,姑娘不去和她说说话道别吗?”
冯雪琪诧异地看她一眼,这次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去了。”
连最后一面也不愿去见吗?
平嬷嬷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可是耳边响起了项姑姑警示的咳嗽声,她也十分清楚不能再放任自己继续这种情绪下去,多年练就的自制力在这种时候显现出了深厚的功底,她甚至都还没能收敛好表情,身体就本能地赔笑着蹲身道罪,“是老奴一时多嘴,望姑娘恕罪!”
“嬷嬷快请起!”
冯雪琪眨着圆溜溜一双大眼睛看着平嬷嬷起了身,总觉得这位老嬷嬷有点不对劲。她三岁起就常在宫中,冯淑妃保护得再好,宫中随时随地的各种明来暗往也终究还是让她受了影响,就像她能从郑贤妃的细微变化联想到裴太后一样,此刻她也敏锐地意识到平嬷嬷的情绪异常,而且这异常和方才的对答有关。
她微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多问一句好了,姑姥姥特意赐下这几个姑姑嬷嬷,是想要帮着娘亲和她的,平嬷嬷又是娘亲打算一直留在她身边的人,既然以后是贴身侍候的亲近嬷嬷,那就还是有话说清楚比较好。
“嬷嬷,你方才那样问,是想让我再去看看安嬷嬷吗?”
平嬷嬷心里骤然一惊。
冯雪琪却没等她回答,“本来去问娘亲之前,我是想着安嬷嬷待我一场,不管娘亲是不是冤枉误会了她,我都是要为她送行的。”
平嬷嬷怔了一怔,只听到脆生生的女童嗓音慢慢吞吞,一字一句口齿条理都很是清晰。
“不过听到娘亲和项姑姑说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就不想去看她了。碧波姐姐来寻我去见她之前,娘亲已经跟她说了要将她送去山庄,她如果想去山庄,就不会在之后任由我去问娘亲,她心里不愿意去,却又没有在娘亲面前辩解诉冤,可见她是晓得自己做错了的。明知自己做错了事,也明知自己做的事被娘亲发觉,可是我问她时她却只字不提,碧波姐姐说娘亲误会了她,她也什么都不说,我不知她是如何想的,但我不喜欢明知是错还要做,被发现之后还不承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