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山某处洞穴，十几名白衣男女盘膝而坐，每个人脸上都难掩疲倦之色，浓重的风尘羁旅让他们往日体面得体的着装都显得凌乱。
一名白衣青年突然从外冲了进去，急促喊道：“汤师伯，玄元宗的人又追来了！”
洞穴内一名中年男子闻言霍然睁眼，从地上一跃而起，怒道：“玄元宗这帮无耻之徒，仗着对地形熟悉，像条疯狗一样追着我们，真是欺人太甚，看我不斩了他们！”
“汤轩师兄，不可！”一名年轻女子摇头劝阻道。
“我的小师姑，你能忍我可忍不了了！”汤轩说道。
“他们有两名筑基境后期强者，你怎么斩？”女子问道。
“我···”
“何况如今钥匙在我们手上，第一要务就是保住钥匙，等待援军即可。要是因为你的冲动而丢了钥匙，你担当的起么？”女子反问道。
汤轩不语，闷头走了出去。明明两人年纪相差极大，却因为女子被宗门祖师收为关门徒儿，而使得汤轩要比对方矮了一辈，此刻道理在对方手里，汤轩只能妥协。
迅速在洞穴边缘留下宗门暗号，汤轩望了眼即将明亮的天色，喊道：“我们走！”
···················
“安哥，破云山这么大，我们能找到仙人么？”
一行四人在亡命奔袭后，终于在黎明时分到达破云山，喘着粗气在某个山坳休息，傻小子问道。
“玉简记载了仙人的行军暗号，只要找到第一个暗号就能顺着摸下去。”
安夜解释道，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在天亮前进入破云山，凭着山林遮掩，总算能减小天亮的影响。
“再休息一会，我们就出发。”
虽然自己对破云山极其熟悉，但不排除对方也有人对破云山熟悉，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四人能不能撑到找到仙人的那刻都难说，山林里奔行留下的痕迹，再细微，对于身后那些死追不散的老手来说也是明亮的指路灯塔！
如果能下雨，那该多好。
安夜在心中默默想着，站起身领着大家再次开始逃亡。
“咔嚓！”
一截枯木被皮靴踩断，从林中陆陆续续走出十几名黑衣甲士，为首一名望着这处山坳，铁面下露出的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一抹冷酷的弧度：“他们刚走不久，查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队长，东北方向。”
从另一侧跃入山坳，贴地查看后的一名甲士很快回道。
队长闻言望向东北方向，片刻后说道：“东克，我记得你老家就是破云山的一个村庄？”
从他身后走出一名中等身材的甲士，沉声答道：“是。”
“很好，你和土里一起，给我黏住那几个狡猾的家伙，这场狩猎，现在正式开始！”
炽热的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在地上留下碎乱的斑点，整个林间闷热的像是火炉，没有一点阴凉山风，就像是酷暑三伏，没有半点秋天应有的凉爽，让人分外难熬。
三个身影趴在一条林间溪流边，血液从他们身上流出，在溪水中染出几条血色细带，缓缓漂游。
安夜，吴叔，虎仔，却唯独少了傻小子。
“安哥，我们能找到仙人么？”
“能。”
“真好，可惜我不能跟你们一起了。”
“别瞎说。”
“不瞎说，看不见仙人，能看到什长他们也挺好···”
安夜把脑袋整个浸在水里，却止不住回响傻小子临死前说的话，出现那满是希翼的眼睛慢慢丧失光彩的画面。
还好，浸在水里，流泪也不知道。只是傻小子多大来着，十三还是十四？
记不清了，算了，记不清就记不清吧。
反正唯一比我小的弟弟也死了，肩上担着的责任也没了，这不挺好，不用总想着活了。
安夜站起身，悬好装满水的水壶，望着起伏的远山，说道：“走吧。”
虎仔站起身，跟在安夜身后。两人走出几步，吴叔却仍旧坐在溪边，靠着溪石。
“不走？”安夜问道。
“恩，不走啦，走不动了。”吴叔笑道。
“跟上！”安夜皱眉喝道。
吴叔摇头，不言不语。
“放你娘的狗屁！”安夜一个箭步冲到吴叔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厉声道，“发什么疯！”
“你不是说快找到了么，我断后，给你们争取时间。”吴叔不以为怒，淡淡道。
“那你的命填我们的命？”
“恩。”
“你拿什么填？别以为我的武功都是你教的，你就有多牛！”安夜极少见的气急败坏。
吴叔抬手摸了摸安夜的脑袋，笑了笑：“难为你还记得，快走吧！”
安夜咬着牙，死死盯住吴叔的眼睛，半响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还愣着干什么，走！”
安夜一脚踹在虎仔的身上，把像块木头一样立在两人中间的虎仔踹在地上。
虎仔没起身，对着吴叔的方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起身，跟着头也不回离去的安夜消失在林间——不光安夜的第一个师父是吴叔，他的第一个师父，也是吴叔！
太阳渐渐偏西，一缕阳光透过树隙投在吴叔的脸上，这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眯缝着眼，看着从林间走出的黑衣甲士，露出了一个此生最为狰狞的笑容。
此役，一共十八名黑衣甲士，丧生十七，逃生一人，不知所踪。
很多年后，南边一个富商的书房里，一名少年整理爷爷的回忆录，意外读到一段话：
那场战斗，是一场我人生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因为那场战斗，我最敬畏的队长死去了，因为那场战斗，我最要好的兄弟死光了，也因为那场战斗，我丢掉了左手，失去了站在战场上的那份勇气！
那个男人，那个我们需要击杀的对象，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完全就是一个魔鬼！
我们的长刀靠近不了他，他的刀刃却能轻而易举地刺穿我们的身体！
队长是勇敢的战士，也是强大的战士，他是第一个砍伤那个魔鬼的人，即使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也仍旧嘶吼着，鼓舞着我们前进，激励着我们冲锋！
那个魔鬼身上流着血，一道口子从胸前划过，隐约可以看到血肉——那是队长付出生命的成果，也是我们拼杀的动力！
魔鬼正在虚弱，我们要为队长报仇！
仿佛屠魔的勇士，我们所有人忘了疼痛，忘了恐惧，忘了死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
魔鬼终于被击倒了，在付出了足足十三条人命后！
我们以为胜利即将到来，我们为此而热泪盈眶！
可是魔鬼递出了他的佩刀，他发出了恐怖的一击——所有人都死了，除了我。
我没有被杀死，剧烈的疼痛让我昏迷了过去，当我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我痛苦一生！
少年呆呆捧着手中笔记，窗外春意正浓。
没有人知道，那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半辈子都不起眼的男人，在赴死前，领悟了一缕修士都梦寐以求的道意！
或许那个老男人自己都不知道，他领悟的，究竟是如何珍贵的东西。
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高旷的天空，低矮的城头，与一成不变的破烂班房。
也许年轻的时候，也曾爱慕过那年轻的动人姑娘，也曾有过斩将夺旗的美好幻想。
可惜一切都没有实现，生命里最亮丽的几抹色彩，就是那几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吧。
雨下如注，站在溪水边，四周尸横遍野，夜鸦低飞盘旋，
丢了佩刀的吴叔摸摸衣袋，砸吧砸吧嘴，遗憾没能有一口好酒，然后他的眼睛倏然睁大，瞧着远处模糊而熟悉的两道身影。
“怎么回来了？”
“下雨了，想着回来看看你死了没，要没死，带着你突围。”安夜面无表情地说道，浑身泥浆。
“这雨下迟了。”吴叔说道。
“我知道，本想着回来给你收尸，能多说两句话，算赚了。”
“所以你让虎仔现在就挖坑？我还没死呢！”
“不想有个坑？”
“想。”
“那就别废话，还有啥话，快点说。”
吴叔沉默一阵，说道：“随便埋一下就好，他们发了讯号，其他追兵很快就会到。还有，要是活下来了，记得回来把大家伙都埋一块，最好离渭城近点。”
“还有没？”
吴叔沉默，然后永远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