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过后,即将来到雨水时节,百花芬芳暗吐,清平乐的生意竟是比往常都要好些。
这段时间,每每晨起,还能感觉到风携春息,院中桃花纷纷绽放,怒成一片芳菲,令人观之失神。
来到京城,当真算是满满一年了啊。
清风送爽,我端着洒水壶站在店里的几株花间发呆。
“季小哥,青师傅她怎么了,已经那样子好些时辰了吧,一直要笑不笑的呆呆的。”
“呃,大娘你别怪,当家的正正是在高兴……每到花开的时节,她就会时不时这个样子。”就是笑的委实有些诡异,还有些惊悚。
“真是?”看上去跟什么东西作祟似的。
“真是,大娘,以后你看多了就习惯了,现在正好是快立春的时候,当家的这样情绪一时收不回来,大小姐说由着她就行了咳。”
反复的话跟好些人解释了几次,季翎熟门熟路地又继续招呼客人去。
此时门口,一个身影迟疑了几分往里张望,似是确定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迈入店中。
是一藏青色劲装打扮的男子。
季翎见状,因着前车之鉴略带几分警惕,还是温和迎了上去问。“这位客人,请问……”
男子衣饰不俗,看上去也非泛泛之辈,与这店中诸人粗鄙的装扮即为格格不入,倒是本人丝毫不以为意,在季翎询问之前便瞥见了在花株盆栽间的我,眸光亮了亮。
“小哥不忙,我有事想找你们当家的,有劳。”不卑不亢。
这态度让季翎脸色稍霁,对我叫了一声。“当家的,……当家的?……”
我缓缓转过身,视线还未对上焦距。
二人看着那维持着倾泻洒水动作的人,飞流直下一地水泽,眼角抽了抽。
“当家的!”
“……啊?”怔,“季翎,怎么了……咦?”恍然看见劲装少年,眉眼还有些熟悉,似乎是茶花会时见到过的……叫君庭思?
我有些愣,还是放下洒水壶踱过去。“君公子?你怎么……咦这水是怎么回事??季翎有劳你清理一下。”
后者略有疲惫地应了。
君庭思微微吁了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了些。见他这样我倒是拘谨起来。“君公子,是来买花的……?”
“啊,不是,某是受人所托,给公冶姑娘送拜帖。”自怀中取出三帖交给我,“据说我来比较合适。”这一句语气有少许扼腕和无奈。
拜、拜帖?
我手抖了几抖,比握着素心腊梅的时候还要震惊。
豪门之间相互拜访,须得乘上拜帖得主人首肯方能登堂入室,这一连三贴,许家商印,炽锦公子御赐玺印及西楼子署名。
司空岚和苏洛卿皆是于京城中自负盛名,所以可以自己名号印玺便下帖,许柏柔大约用的还是自家家门的名义。
可是……这里是花铺啊!
“几位都是贵客,我这里也不过是商铺,是当赏花也好,过路也好,自可来去自如,哪里需要什么拜帖……”听闻西楼子不仅擅画,字也写的顶好,说不准这字帖上寥寥几字,也可以让人买以千金。
写什么拜帖,太浪费了嘛……
君庭思道:“虽说某也不过受人差遣不明内情,不过既然特地送上拜帖,自然就是想慎重待之,不愿太过随便吧。”
是了……之前司空岚的确说了会登门谢罪,苏洛卿和许柏柔也说过……
约的正好是三日后的夜,日间是要开门做生意的,选择了夜间来访,看来这诚意倒是……如舒容所说,可以算他们都是不重名利之士?
对了,这算也是个好机会?若是舒容他们能接受苏洛卿等人的为人,说不准也会松口允许我跟炽锦公子来往?
思及此我咳了一声。“几位公子不愧名士,公冶青委实荣幸至极,有劳君公子辛苦这一趟了,还请转告诸位,小店彼时自当扫径恭候,****迎客。”
君庭思拱手,却是立在原地也不请辞。
看他面色有异,我等了又等不见他动作,有点诧异,试探问道:“君公子……是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之类的……”
他下意识回避了一下我的探视,想了想还是回看我,表情有些僵硬。“那个,其实,许兄让某携带几株花株回去……”
呃。
少年脸有分羞赧,撇开眼神扼腕地抓了抓脸,吐出来的话有点咬牙切齿:“真是不该一时好胜跟他打赌……某对花一窍不通,还请公冶姑娘相助……雅客羞沾露,琼瑶独步春,风来佛见笑,随意枕木香,这四句到底都是哪些花?”
我呆了一下。
再想想许柏柔,又对上了眼前君庭思虽懊恼却也认真的眼神,禁不住松口回道:“雅客,独步春,佛见效,木香……”
表情瞬间明亮起来。“原来如此!”
接下去。“……都是荼蘼花。”
“……”
“……”
君庭思一阵牙疼,脸黑成一片。“这孙子……”
“呃,呵……君、君公子稍安,荼蘼花的根苗,我这就让季翎去取……”这等文人戏武夫的事,真亏许柏柔做的出来,君庭思如此耿直老实的人,做法也真是……太顽皮了咳。
少年脸色还没缓过来,僵硬喃喃自语道:“是了……如今还未到荼蘼花期,成株的荼蘼花一人之力也搬动不了,这小子,算计好的……”
那边还在一脸阴郁地嘀咕着,我赶紧让季翎把荼蘼花的根苗取了出来。他伸手抱过盆栽,付过钱答谢后黑着脸步伐生风地走了,形势雷厉,宛如要去行军打仗一般狠烈。
目送他走远,我又看着手上的拜帖陷入沉思。
当真有些烫手啊……
舒容和云裳对于拜帖一事没有什么太大的动容,只是前者眸色清冷一片,只一瞬间又恢复平和。
大堂被用作店铺,自然无法再招待客人,后院不论如何也有几人的卧房在,看来这回也只能在院子里凑合着了,好在偶尔也有在院子里用饭的习惯,位置和摆设倒是不用多考虑。
三日后。入夜。
我侯在清平乐门口,虽不至于翘首以盼,内心还是有几分激动,来到京城还是第一次接待来访的客人,倍觉新鲜。
不远处有几点亮光在向这边靠近,我收敛了一下心神。待终于看清顿时一滞,竟然就是苏洛卿、司空岚和许柏柔三人。
“苏公子……司空公子,许公子,你们……”
提灯而来,不带一仆一侍,这也真是有点……落落大方啊。想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怪异的形容。
灯下,苏洛卿一袭墨灰色衣袍,墨巾束发,望着我微微一笑,月眉星目,比起初见时的携玉满堂,此时的装扮显得**尔雅。
“劳公冶姑娘久候了。”司空岚作了个揖,“未免招人耳目多生是非,我等才令随侍于街头等候,只身前来。”
我恍然,忙见了礼。“司空公子千万不用多礼,我们姐弟几人已经在后院摆好坐席,请随我来。”
几人从善如流地提灯入了店中,将他们引至院中花圃,舒容与云裳已经坐定侯在那里了。
夜色如魅,月华如练。
桃花树下,飞花片片,树影婆娑,一人粉裳潋滟,一人白衣清雅,粗布为席,就地而坐,清酒点心,沾惹花香。竟有点不似凡间景、尘世人。
不约而同的,我们都立于原地忘了靠近。
是了,一年前,也是立春时分,我和舒容云裳相携离开了那个桃花纷飞的地方。
那日,他们的马车途经桃林,只为最后一眼观望那漫山遍野的飞花片片,而我闻讯之后追随上去,远远地看见那林间,一人粉裳潋滟,一人白衣飞袂,与飞花相溶。若不是一旁停着马车,必然寻不见那花影中人,那如诗如画的一幕。一人眸光清冷,一人眼睑淡然,飘飘欲仙,超凡脱俗,竟不似即将背井离乡之人。
每次回忆起来,云裳和舒容于桃花树下素服而立的画面总会与那时的情景重叠。
想来贵客临门,他们才会换上这一身衣物吧。
不知为何,看着他们的眸中多了一分彷徨。
苏洛卿面色微有失神,司空岚眸中隐隐闪闪,却未见有情绪流露。
许柏柔是个心直亦随性之人,见此直接赞道:“令姐令弟,宛如谪仙啊。”
他一开口,那处的二人也便起身看过来。
“三位贵客,寒舍简陋,承蒙不弃。”舒容丹唇浅勾,风姿傲骨自有天成,浅粉霓裳勾勒出的姣好身段,举手投足无疑大家风范。
简直便是昔日的云家大小姐。
无人能不折服的女子。
司空岚只手提灯,青丝携黎色衣袍微微拂动,目不斜视地与之坦然直视,悠然启唇。“梁塘多名士,红妆亦**,云府大小姐盛名名至实归。”
嗤笑了一声。“若是恭维之言,司空公子却说的有些迟了罢。”
将灯递交给一边的许柏柔,淡然入席。“非是恭维,对姑娘的钦佩,是初见之时便油然而生。”
“呵呵,司空公子当真慧眼如炬,却能一眼便认出舒容‘曾经’非富即贵。”
“云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虽成白身,却未见姑娘自卑自负,反而粗布罗衫,风姿依旧熠熠生华,足见云姑娘乐在其中。”
我一愣一愣地在一边看着二人交锋。看上去……好像相谈甚欢?嗯是相谈甚欢吧……嗯。
三盏灯熄了之后,月华再次倾泻到宴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