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志明在后巷不欢而散后,我一整天都没有联络他,也没有千里迢迢地跑到他公司的后巷抽烟。一方面我不想厚着脸皮勉强他做任何决定,另一方面自己也有些迟疑了。十几岁的时候,女人本身就像自己少女的脸一样,渴望被各色的眼影和脂粉描画。二十几岁才真正体会到些许化妆的好处,但也自恃年轻,有一搭无一搭。到了三十几岁,化妆虽然成了当务之急,但也不敢在脸上轻易添上一笔,生怕画蛇添足,留下无谓的印记。谁能说志明不是那无谓的一笔?
想到这里我茫然而疲惫,路途漫长,一眼看不到尽头,眼泪流得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一条从天而降的加收烟草税新闻在这个苦恼的夜晚救了我,让我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香烟抢购运动中去,转移烦恼。可是半小时之后,我就在第一次见到醉鬼志明的那家便利店里再次遇见了他。
买了烟,我像个没有主见的小女孩跟他走到他停在街边的车旁,等待他的反应。他把塑料袋里自己的十来包绿Luck拿出来,散放在后座上,把只剩下Capri的塑料袋递给我,问,“那个……你接下来去哪儿呀?”
“买烟呗……涨价了嘛。”我吊儿郎当地抱着袋子,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看他还是没反应,我转身要走。
“哎……”他叫住我,“不如一起啊。”
原来三十几岁的女人也可以如此渴望被描画。我顿时收回半小时前的感慨,在转回身的刹那掩饰住自己的窃喜,甚至像电影里的美国人一样装模作样地耸了下肩膀说,“无所谓啊。”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坐进志明的车里。副驾驶座椅还在那次他给我调节的位置上,我把这想象成虚位以待的好兆头,再度记起他那晚的细心和关切。可是,用他的话讲,“凡事都不可以光看表面。”
恩爱的贴纸摊档夫妇其实是给罪犯收风放哨的不法份子,热情访港的台湾佬嫌Brenda长得不美偷偷跑路。那志明的细心和关切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喂,”他懒懒地接起电话,“你知不知道哪儿还有烟卖啊?是呀,哪儿都卖光了。啊?哦……这样啊,好吧,我试试吧。”
志明放下电话,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KK,她气急败坏地抱怨,“好多地方烟都卖光了!”
“是啊,我也正四处碰碰看有没有喽……”
“听说新界那边还有不少店里有存货哎!”KK线报。
“新界哪里有啊?”我问。
“我听说大围那边的便利店都还有,我正往那边赶,你也过来吧。”
“哦……”我支吾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志明,拒绝了她,“不了,我自己再找找看吧,实在不行就去找你。电联啦。”
“你看好时间哦,过了十二点可就不行了!”KK嘱咐。
《仙履奇缘》里Cinderella公主的不幸遭遇,让女人从小就对午夜十二点这个时间结点格外敏感。如今活到三十几岁,当不成公主的人也算是有了亲身体会。不过是涨了十块钱,就已经够让人精神紧张的了。当然,可能真正让女人敏感的是价格。
放下电话,我赶紧跟志明汇报,“KK说大围还有烟哎,不如去看看吧。”
“从港岛过海到九龙,再从九龙奔新界,不是吧……我不认识路哎……”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认路,我认识不就行了?我带你去。”我有点得意忘形。
“什么叫肯定不认路?”他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发动车子,往新界方向开去。
我靠在车窗玻璃上望着外面,车子驶入新界,路边的建筑不再林立,高架公路纵横交错,路灯从眼前倏然掠过,车流拖着红红的尾灯,好像一颗颗炙热的烟头。天空被灯火通明的城市映成橙色,一粒星光都没有。我忽然想起志明发给我看的新闻里说,大围也有人曾经目击到UFO出现,我想那一定是飞得很近才会透过厚厚的光幕被人们看见。
“那个……”他忽然开口讲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Sorry……”
“Sor什么ry啊?”我忽然发现自己也传染上了他的口头禅。
“其实昨天我有点儿犯酸……那警察帮你点烟,那架势还挺潇洒……有点儿生气……是不是很白痴啊?”他吞吞吐吐地提起这件事。
“有点儿?”我忍不住揶揄他。
“什么啊?”
“一般白痴吧……”我忍着笑评价。
“那你是因为什么生气啊?”他看了我一眼,试图交换秘密。
“没有啊。”我曾经被闺中密友们痛斥,她们反复教导我,在男人面前,女人要懂得示弱。“攥紧拳头就没办法牵手啊!”Isabel的劝告言犹在耳,可我这次还是嘴硬了。
“真没有?好吧,那没事了。”他没有追问。
“真的没事。”听了他刚刚害羞的道歉,我的怒气早就消散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提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俩刚刚认识了一个礼拜,我就陪你去你朋友的生日会了,又搞得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之后还去了……好像有点儿快……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他的这段独白算是坦诚,但坦诚的话往往最让人无法接受,我不禁质问,“什么叫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啊?你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想干吗都不知道吗?”
面对我突然升高的嗓门,他完全没有要针锋相对的意思,轻声抱怨,“这么凶干吗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不说了。”我宣布停火。对于这个世界上表达能力有限的大多数凡人,准确有效的沟通是一件太难的事。词不达意,甚至以词害意,两个人说出的可能却是最违背自己内心的话。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阵阵悲观的倦意袭来。
“怎么啦?”
“没什么好说的。”我负气地答。
谈话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没有说下去。
沉默的车上忽然发出机械奇怪的悲鸣,车速慢了下来,志明把车停到了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上,懊恼地嘀咕了一声,“靠……”
“怎么了?”
“车坏了……”志明又试着打了几次火,车都没办法点燃。他叹了一口气,下了车打开前盖,看了几秒种,又重重合上,掏出电话求助。
“喂?师父,我车坏了,去大围的方向,过了桥,又过了个码头……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准确位置。总之过了座桥,再过一个码头,往大围方向。黑色LandRover,车牌是LS6924……L-S-6-9-2-4。对对。请问您什么时候能到?好,谢谢,再见。”
看他挂了电话一个人恼火的样子,我也下了车,却不敢离他太近,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话,缓解他的焦躁。两只手没地方放,只好掏出一支烟。
“你干吗?”他忽然抢过我手里的烟,自己点燃叼在嘴里。
我看他眼神里竟然有些严厉,不明所以,“什么啊?”
“你不是说戒烟吗?”
原来是这件事。我撇嘴说,“你还说戒烟呢!还说一天只抽一支,我都不知道你抽了多少支了。谁知道你真的假的。”
他被我的话搞得没脾气,转而轻柔地解释,“小姐,你有哮喘啊!你自己都不戒烟,叫别人怎么关心你啊?”
作为一个在家人和朋友眼里早已不可救药的顽固派烟枪,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样的好言相劝了,心里不禁一软,嗫嚅着,“我没说不戒……”
“你说你找不到戒的理由啊……”他用我自己讲过的这句话驳斥我。
“成天都是这样。欲说还休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小声说出自己心里的埋怨。
“你才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呢……”
“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我低下头,手里玩着烟盒。
他忽然走到我跟前,认真地说,“我是。”
“我没觉得……”我抱起双臂,眼睛看向别处,“你都没说过。”
“说过了……”他挪了挪位置,再次挡住我的视线。
“什么时候说过?”我忽然被他这种赖皮的态度激怒,“你如果真是没准备好再跟一个人开始,没关系的。张志明,你说清楚就行了。我大你三岁,我这几年才真是好累,不想再猜了,不像你,大把时间。我这人很简单的,不懂看什么事情背后的真相……”
我结结巴巴地诉说着我的委屈和责怪。他垂着眼睛默默地听着,忽然把手伸进我的衣袋。我想躲却没躲开,电话被他拿了出来。
“干吗啊你?”
他不理会,低头按着电话上的按键翻找着什么,然后默默把电话放在车的前盖上。
我探过头去看,是一条他曾经发给我的乱码短信:“in55!w!”
“什么啊?”我没好气地甩了一句。
他把电话调个头倒过来放在车前盖上,命令我,“再看。”
我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假装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电话屏幕,那条短信倒过来看竟然是:“imissu!”我想起了那个旧居里争吵的夜晚,突然明白了家豪暴怒的原因,也明白了志明孩子气的告白。
“白痴……”我恍然大悟,笑着骂了他一句,其实也是在骂自己。
我把电话拿在手里,反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几次,最后像小孩藏糖果一样,收进衣袋。我现在需要一支烟平静一下自己近乎狂喜的情绪,我瞟了一眼温柔望着我的志明,从他手里抢过烟来,深深
地吸了一口。
“我抽烟真是有问题呃……”我检讨,“你抽过的烟嘴怎么就不湿呢?”
他笑而不语。
“不如抽完这支,就真戒了吧……”我像个犯错后努力好好表现的小学生,主动提议。
“好……”他一边回答,一边忧虑地看了眼车子后座上散了一大片的香烟。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踌躇道:“不过这些怎么办?”
志明拿过我手里的烟,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再说喽……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
这最后一支烟在夜里忽明忽灭,红红的光亮好像闪烁着热切的眼神。
“哎……”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嗯?”
“其实我……比你大四岁……”
他的笑让我放心。
“哎,”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轻轻揽住我的腰,撩起我颈后的头发,“还疼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