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在混浊阴云的遮蔽下月光昏暗到极点,把傍晚渲染得如同深夜。
迎面扑来的凉风中夹着丝丝湿意,隐约有几点细碎的雨星儿,潮湿的气流中透出春季特有的死而复生的气息。
一辆单驾的青篷小马车乘夜在城西偏僻的土路上急促行驶,咣当咣当的颠簸声和吱吱作响的车轴声打破了初春夜晚的宁静。
马车的前后帘挡得严严实实,只是偶尔在夜风中轻微地抖动。
车辕上坐着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不住地扬鞭催马,偶尔发出一声故意压低声音的吆喝,看似认真赶路,可是周身的气息却隐约传递出他内心的恐惧。
车厢内的杜砚凝从昏迷中醒来,头顶传来的痛感让她未曾睁眼先重重地皱起眉头。
不过她却没有哼声,这样的疼痛从小到大已经忍受习惯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向头上痛处摸去,粘腻的触感传来,猜测着一定出了不少血。
睁眼向四周看去,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
自己在客厅中被娘打了,被凳子绊倒后头撞上桌角,之后就记不得了,不过按说就算自己昏过去了,现在也该在房里躺着,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从身下传来的颠簸和车外时常响起的鞭声上判断出应该是在马车里。
这是要送自己去哪儿呢?
疑惑的杜砚凝努力爬起身来,把压得紧紧实实的厚车帘扒出一条缝隙向外观看。
外面的光线多少要比车内亮一些,隐约看到赶车人的侧脸似乎不是自己所熟悉的。
再向远处看,刚冒新芽的树木在路边张牙舞爪,魔鬼一般恐怖!
野外、陌生人……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砚凝恐惧起来,但是从小被母亲虐打锻炼出来的冷静性格告诉她不可以做出任何激烈的反应。
她悄悄放开车帘躺回车厢,悄悄伸手在身边摸来摸去。没有摸到被褥之类的铺盖之物,却摸到一个冰凉的铁的东西。
杜砚凝从小很少出闺房,根本不可能从触感上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正在她拼命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处境的时候,赶车人把车停下了,腾地跳下车向车厢走来。
杜砚凝连忙把手收回身边,用醒来时的姿势躺着。
赶车人哆哆嗦嗦地掀开车帘,看着直挺挺躺着的杜砚凝带着哭腔祷告道:“小姐莫怪、小姐莫怪……”
一边说一边把杜砚凝刚刚摸到的东西拿了出去。
杜砚凝越发奇怪,这人好像怕得厉害,自己为什么让他如此惧怕?还让自己莫怪,莫怪什么?
她想着的时候,车前不远传来锵锵的声音,杜砚凝再次爬起来去看。
此刻天上的浮动的阴云薄了一些,杜砚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人正弓着腰卖力刨土,在他周围有些大大小小的土堆。
这是什么地方?
极少出府的杜砚凝努力思索着。
忽然间,她脑海中一道亮光划过!
莫非、莫非他们以为自己死了?要把自己埋在这里!
结合刚才那人的话语,杜砚凝越发肯定,一定是这样了!肯定是父母以为自己死了,叫这个人把自己埋在这里。
可是刚刚确定这个想法,她又觉得奇怪,自己好歹也是侯府三小姐,纵是不得母亲**爱也不至于如此轻率,随便找个人就把自己埋了。
看这人的衣着也是府中家丁,听言语也知道自己是谁,若不得父母授意必不敢如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无论她如何不解,却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直接跳下车去告诉这人自己还活着。
于是她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从后车门处爬了下去,趁着那人在努力挖坑没有留意,悄悄地躲进旁边的树林中。
那家丁一个人呆在乱葬岗心里害怕,坑挖了没多深就扔下镐头回到车边。
一边再次哆哆嗦嗦掀车帘一边念叨着:“小姐莫怪、小姐莫怪,小人也是奉命行事,您在天有灵……”
念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因为他看了很久也没看到杜砚凝的影子。
这家丁挑着车帘的手抖得越发厉害,甚至全身都筛糠一般哆嗦起来!
他站在那里语无伦次地嘟囔道:“刚才还在车里的、刚才还是车里的……”
嘟囔了一会儿眼睛极度惊恐地向四周扫视。
杜砚凝躲在树林中的草丛里,夜色漆黑,他当然不可能看到。
看了一会儿这家丁突然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怪叫,然后撒腿向来时路上跑去,可是跑了没多远又踉跄着回来,拉起驾车的马儿,连镐头也没记起来捡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躲在树林中的杜砚凝也被这家丁的举动吓得心砰砰直跳,直到咣当咣当的车声越来越远,她才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一点点走到树林之外,来到家丁为自己挖的那个坑前。
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仅有的几次出府不是被奶妈带着就是与其他人一起,之前对于乱葬岗这种地方还没有概念,但此时只乘下自己却忽然想起莫非那些土堆里埋得都是死人?
再如何冷静,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不可能胆大到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都不害怕。
杜砚凝全身的寒毛根顿时全都立了起来,觉得淡淡的夜风格外清晰,吹在身上如同一只只鬼魂穿过。
她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中对鬼怪的描写一瞬间全都涌入脑海,那些单调的文字幻化成一幅幅诡异的恐怖图像,在她眼前交织而过。
杜砚凝没意识到自己此时也如同那家丁一般在颤抖,但她仍努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神,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她知道在这样巨大的恐惧中一定不能跑,不然就会像那家丁一样被吓破胆,再难控制住自己。
她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没有鬼、没有鬼,那都是传说……即便有,自己没做过亏心事,鬼也不会来缠上自己……
她一边想着一边倒退着出了乱葬岗,直到那些凌乱的大小土堆消失在黑暗中,她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仍旧稳定着自己的步伐,沿着家丁逃走的方向一步步走着。
很久之后,约摸离乱葬岗足够远了,她才逐渐加快了脚步。
即便这样,走到后来,她还是忍不住急促地跑了起来,越跑越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可又不敢回头去看。
一直跑到看到前方城池中传出来稀疏的光亮,她的心才稍稍定了些,放慢了一些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乱葬岗距城门不过十里远,可是足不出户的杜砚凝却已经累到不行。
来到城门下时已是两腿发软,双脚生疼。
看着高大的城门关得紧紧的,城头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连守门的官兵都睡着了。
杜砚凝知道即便自己叫喊也不会有人为自己开城门,何况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叫。
头上的伤口流了不少血,再加上又惊又吓一路狂奔,她娇弱的身体难以承受,一阵阵眩晕传来。
她知道自己只能找地方休息,忍过这**后天亮再进城了。于是她倚在城门边上的城墙根上靠坐着,脑海中还在不停地猜测着自己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就在这样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色蒙蒙亮,杜砚凝被开城门的声音吵醒。
看着在城门外等着进城众人奇怪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极其怪异,于是到不远处找了条小溪,把脸洗干净后又扯下一幅裙角,盖住头上的伤口和散乱的头发混在人群中进了城。
京都安阳是大旌国最大的城池,温平侯府虽然就在城西,可是杜杜砚凝也走了很久才到。
由于昨晚被莫明地送到乱葬岗,她心底隐隐有着恐惧,没敢直接回家,躲在府门不远处张望。
侯府的大门刚刚打开,守门的家丁伸着懒腰出来当值,两个人倚着门墙嬉笑着相互打趣,看样子完全不知道府中的三小姐刚刚死去。
杜砚凝又等了一会,见前院总管出来逛了一圈儿,仍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杜砚凝更觉蹊跷,竟然害怕回到那个从小长到大的府宅。
她想了想悄悄转身向东走去,现在她惟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喂养过她的奶妈。
姐姐妹妹们的奶妈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身边,可是她不受母亲待见,前年就把奶妈打发回家了。
好在从前与奶妈出府时去过两次她家,杜砚凝记性极好,能够自己找去。
安阳城西南角居住的多是平常百姓,虽然没什么高宅大院,但是表面看起来也不算穷苦。
杜砚凝依旧用那半幅裙角包着头来到奶妈家门前。
抬眼看去,一人高的砖墙裂了几道缝子,不甚宽阔的朱漆小门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杜砚凝几乎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左看右看,直到看到街角那棵双杈的大槐树后方才确定自己没有找错。
可是奶妈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与普通百姓比也算富裕,怎么会弄得如此窘迫?
她一边想着一边推开虚掩着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