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何房子访谈录
刘艾 徐小峰
访谈时间:2012年5月27日
访谈地点:重庆市渝中区解放碑某咖啡厅
受访者简介:何房子,本名何志,本科就读于重庆大学电机系。后来又怀着缪斯之恋,弃工从文,考入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潜心研究现代诗学,现供职于《重庆晨报》。何房子的诗歌创作开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读大学期间,90年代中期曾经中断几年,90年代末重新提起诗笔。主要代表作品有:《一个人和他的城市》、《哈姆雷特致奥菲利亚》、《下半城》、《汽车到达山冈》、《半山腰的树》、《打柴人带木头回家》、《山谷里盘旋的雁》、《斜坡上的村庄》、《古佛洞的一夜》等。何房子是重庆诗坛的活跃分子,但忙碌的工作使他没有时间对自己的诗稿进行整理。人们期待他不负众望,能挤出时间尽快编辑出版诗集。他是分管《晨报》采编工作的副总编,我们很感谢连晚上都没有睡觉时间的他,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
循迹开花之路
何房子于1985年以优异成绩考入重庆大学电机系,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乡湖北黄冈。地理的变迁,让何房子对诗歌有着特殊的情愫。读大学期间恰逢第三代诗歌和校园诗歌的兴盛,重庆又是现代诗歌发展的重要阵地,年少时对诗歌的梦想使得何房子踏上了诗歌之路。
重庆大学在历史上是一所文理并重的著名综合大学,50年代院系调整后就成了一所纯粹的工科类大学。但是久蓄于校园的人文传统和浓厚的文化积淀使这所大学里始终闪烁着诗歌的光芒,重庆大学校园诗歌的蓬勃并不比任何一个文科大学逊色。当时在校园诗人里已经享有全国知名度的第三代诗人尚仲敏,就是重庆大学81级的学生,诗人李元胜和王琪博分别是79、83级的学生,何房子则是85级的学生。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重庆大学同一栋宿舍楼走出的诗人,且都是来自于电机系。1936年建系的电机系是重庆大学最具学术影响的王牌系,考进这个系是很不容易的。从1979到1985,思想解放的精神谱系几乎在当年中国的每一个大学里都培育出了独特的语言之花,重大亦不例外,有趣的是,重大的诗歌路径是沿着单数展开的,1979,1981,1983,1985。
80年代的诗歌爱好者可谓是见证了80年代那个中国当代诗歌的高潮,人们对诗歌的热爱相当炽烈。仅在重庆大学就有11个诗社,基本上每个系都有自己的诗社,每一个诗社都有自己的油印刊物,何房子任重庆大学《蓝语》诗社的社长。在重庆大学读书期间,学校图书馆的文科阅览室给何房子提供了一个广阔的阅读空间和思维天地,在此阅读了大量的现代诗歌、当代诗歌、西方诗歌,为自己今后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重庆大学是校外诗人、校园诗人云集之地,经常会有外地、外校的诗人到重庆大学交流,借此机会何房子结识了许多第三代诗人,有些人此后还成为了多年的朋友。
重庆大学正门口的茶馆就是诗社活动的主要地点,那时一群爱好诗歌的人围坐在一起,听着茶馆里说书人的故事,喝着茶水,写下了自己的青涩的作品。何房子创作的第一首诗《故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的,只可惜没有留下诗稿。早期的诗歌作品随着诗人人生的变化,许多诗作都没有整理收集,都散落了,可谓是一大遗憾。
对于80年代的诗歌,现在诗歌评论界有着不同的解读。在何房子眼里,80年代是一个辉煌的年代,是一个人性复苏的年代,是一个个性解放的年代,是一个启蒙的年代,当然也是浪荡主义盛行的年代。浪荡主义由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提出,"浪荡主义是一个过渡时代的产物",是在社会还没有成型的时代的产物,浪荡主义颓废的情绪,忧郁的情怀以及一种病态的宣泄和表达,甚至还有一种偏执的对诗歌技艺的热爱,都会使得这些物质上非常贫穷的诗人在公众场合宣称自己精神上的优越,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时代。
我们知道,后来的商业主义就完全摧毁了这样一种精神上优越的可能性,但是,至少在那个时代由于有这样一批浪荡子,他们身上的一些品质,精神追求上的一种卓尔不群,追求人群中的唯一,追求一种语言行为的即时快感,等等,这些都给我们勾勒出一幅那个时代特殊的图像。也像波德莱尔所说,"醉是每日必须的"。这里的"醉"有两层意思,一种是酒精的醉,另一种是对诗歌的沉醉。在那个时代,个人的天赋得到了完全的展现。现在回过头看,再经历了二十年重商主义笼罩之下的社会,80年代的诗人当年不可思议的行为和表达,现在看来充满了童真和孩子气。那是一个狂热的时代,也是干净的时代,诗意的年代。
80年代的经历赐予何房子最宝贵的两样财富,一是诗歌写作的目的是什么。很多人一辈子写诗都没有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说是不停地在摇摆。在诗人看来诗歌写作的目的除了诗歌本身,别无目的,这是诗人自己感受到的,这也是他后来诗歌创作的原则。诗歌带来了些什么?它带来了另外一种幸福,在忧伤的人生之中,能够开出语言之花,能给诗人一种特别的幸福感,这种诗歌之花的独创性,对汉语表达的贡献,正是通过诗人的写作来完成的,诗歌本身就是目的。这也就是马拉美所说的,"一个诗人一生的目的就是打造一座语言自身的世界"。
这种快乐是秘而不宣的,它是不足与外人道的,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是这对一个人精神的成长却是多好的精神养料。第二个启示是,一个人独立的思考写作是多么的重要,也就是说写作是私人性的,80年代诗歌此起彼伏的山头主义,这是在何房子以后创作中所摒弃的。何房子身处第三代诗歌的尾声,以其特有的参与者和观察者双重身份体验第三代诗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可以体会到个人写作、思考的价值。80年代的山头主义和90年代的商业主义这两个紧挨着的时代,给我们提供了真正观察时代的两个角度,提供了一种诗人自我转型的契机,当代诗歌反思的契机。这种契机就是,在原来喧哗之后,真正的人生真相是什么,每个人都是孤岛,而写作是人生最好的慰藉。
何房子大学毕业后分到湖北十堰,可是他的诗心怎么会甘于这样的人生呢?工作一年后他又回到了重庆,做起了"无业游民"。那时在重庆大学还有很多热爱诗歌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诗歌,讨论中国往何处去,组织一些文学沙龙,虽然有的时候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这是精神上富裕、物质上贫穷的值得怀念的日子。
一年后,思来想去,何房子决定投考诗歌专业的研究生,中国新诗研究所当然成了第一选择。于是,何房子回到湖北老家,做考前准备。但作为一个工科学生,要考上文科的研究生,其难度可以想见:诗歌创作毕竟与研究生考试不搭界啊。他参看各个版本的文学史,系统地了解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对不同版本文学史的钻研,让何房子收益颇多,为之后的学习和工作做了铺垫与积累。最终他于1992年考取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的研究生,师从当时已经名满全国的吕进教授,方向是中国现代诗学。学习非常紧张,吕进老师对学生要求极为严格,列书单,读专著,写笔记,搞课堂讨论,组织第二课堂,研究生生活忙碌且充实。何房子至今还保留着读研时期的读书笔记。回想起读书的日子,不禁感慨吕老师的悉心教诲和治学态度,也当作是诗人自己人生的一种备忘录。
吕老师还记得,何房子在第一个学期暑假从十堰给他写的信,从这封长长的信里,感受到何房子对生活的感恩,也感受到这个学生的诗人气质和良好的文字修养。那个时候,海峡两岸交流不太多。一次,台湾一家报纸副刊的主编、诗人刘菲先生来信,希望吕进组织一个介绍西南师范大学诗歌的版面,吕进把这个重任交给了何房子。报纸出来了,整整一版,通栏大标题《西南师范大学诗群》,并配上学校大门的照片,好漂亮!吕进给校长看,并说,这是一个叫何志的研究生编的,校长很高兴。也就是在读研期间,高密度的理论话语让何房子的创作一度陷入了迷茫阶段,遂中断了诗歌的创作。对于创作和理论这对矛盾,导师吕进先生则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诗歌创作和理论密不可分。没有理论高度,创作就是画地为牢:没有创作实践,理论就只是学院派枯燥的条条框框。停笔两年后再度创作的时候,他自己也惊异于他的诗的巨大变化,笔下的诗有了更为深厚的底蕴,具有了叙事和抒情融合的品格。
三年研究生毕业,获得文学硕士以后,就职于《重庆晨报》,转眼就过去十七载。何房子现在的身份不再单单是位诗人了,他也是一个新闻人,而且是重庆新闻圈里的知名新闻人,他是《重庆晨报》改革发展的主推手之一。可以这么说,《重庆晨报》的每一步拓展、每一个成功都含有他的汗水和辛劳。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他不得不通宵工作,只为能在次日的晨曦里看到《晨报》的顺利出报。再忙,再累,何房子却始终守望着他对诗歌的钟情与爱恋,始终珍惜自己的诗人身份的确认与光彩。
在他人眼中,诗人何房子简直是个传奇人物,由工转文,由文入新闻,什么都能干得风生水起。其实,这个"房子传奇"里面有梦想,有坚持,有放弃,有进取啊。
窥探绚烂之色彩
敬文东写过一篇《撤向源头--何房子诗歌阅读札记》,其中提到何房子的诗歌有很强的人文关怀。何房子把"诗歌是对人生的洞悉"这一想法作为诗歌创作的基点。如果没有对人生进行洞察,去谈诗歌的语言、技术,其实都是舍本逐末、无源之水。在何房子看来,人生是没有绝对胜利的,人生的不断挫败感是诗歌的酵母。现代社会被成功学包装起来,到处宣扬着个人成功主义,何房子却感受到的却是不同的声音。正如里尔克所言"哪里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这里的"挺住"就是一种人生的姿态,同时这种姿态是一种质疑式的,也是内在的反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