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抒宇
国民政府的一纸迁都令将重庆推上了"战时首都"的高位,这座曾经安逸朴实的小城,在陪都的光环笼罩之下开始逐渐显出它光怪陆离的诸多侧面。内迁至此的作家们在此经历了战争带来的各种奇遇,他们也用诗歌的方式记录下了战时重庆的种种。
一
直面战火--炸不垮的精神堡垒
陪都重庆深居四川盆地之中,日本政府无法长驱直入攻打重庆,但它也没有放弃过对重庆的攻击。自1938年2月起,日军开始了对重庆长达七年的轰炸。所有经历过大轰炸的人毕生都不会忘记这一段惨烈往事,而当时在渝生活的作家们用笔记录下了这一段历史。
1939年雾季过后,日军发动了第一次针对重庆市区的大轰炸,整个过程持续两天,并大量使用了燃烧弹,重庆军民全无准备,撤退躲避不及,山城最繁华的市区瞬间陷入一片熊熊火海,昼夜通明,宛如人间炼狱,商铺街道全部烧成废墟,约有20万人在此次轰炸中流离失所。迁都两年建立起来的繁荣市景,毁于一旦。
当时身在重庆的郭沫若便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之一。在"五?三"、"五?四"两天大轰炸之后,郭沫若身兼数职,忙于救援,目睹了遭轰炸后的重庆市区处处断壁残垣、死伤者断肢横飞的惨景,愤然挥笔写下《惨目吟》:"五三与五四,寇机连日来,渝城遭残炸,死者如山堆,中见一尸骸,一母与二孤,一人横腹下,一人抱右怀,骨肉成焦炭,凝结难分开,呜呼慈母心,万古不能灰。" 重庆初遭轰炸后的惨景从中可见一斑。郭沫若的好友丽尼当时也生活在重庆,《燃烧与埋葬》一诗,就是对这一事件的真实记录:
燃烧罢,城;燃烧罢,山,旷野,和大地!
刽子手,敌人,杰作啊,最现代的血的把戏。
用达姆弹和毒瓦斯屠杀了我们底兄弟,
在这里,
用烧夷弹来毁灭我们底城市。
丽尼与家人正是为了躲避战火才由上海逃亡到重庆,而看着轰炸后的山城如一支燃烧的火炬,眼前火光冲天,耳边惨叫连连,他不禁愤怒地呐喊道:"杰作啊,用铁和火向中国人索取血祭,用屠杀使中国人向着中国屈膝。/无耻无耻,一百个无耻!/对着流着的兄弟们底血液,对着躺着的兄弟们底尸体,我们中间的血债我们是知道的。"此次轰炸,日军特别选择人口密集、建筑众多的城市商业中心地带,一则该地区房屋建筑异常密集,加上时值春末夏初,天气和暖干燥,江风习习,竹木材质的房屋易燃,一旦着火很难扑灭;二则日军投下的都是可以增加伤亡的特殊炸弹,如诗中提到的"烧夷弹"就是燃烧弹,引燃一间房屋以后,大火随风就势,连绵燃烧,很难扑灭,有的地区持续燃烧长达一周才自行熄灭,而"达姆弹"是一种进入人体后会变形"开花"的炸弹,杀伤力巨大,难以救治,瓦斯弹引爆后则会立即扩散在空气中令周围一定范围内的生物中毒迅速死亡。日寇以如此冷血卑劣的手段对待平民,伤亡人数难以估量,在本质上这难道不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吗!
大轰炸对陪都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却并未如日军所设想的那样动摇人们抗敌的信念,在轰炸中燃烧起来的又岂止是房屋和山河,熊熊燃烧的还有千千万万民众复仇与战斗的决心,丽尼写道:
燃烧起来吧,城;燃烧吧,大地,旷野,森林!
燃烧罢,每一个祖国底儿子;燃烧罢,千万条血管,千万颗祖国底儿子底心!
我们不屈膝,我们不要和平。
我们要继续这光荣的战争。
......
--《燃烧与埋葬》
在抗战期间,重庆燃烧着所有照亮前方战场:大轰炸的伤亡没有使青年们胆怯,重庆还一度出现了参军热潮,冒着敌人的炮火,数万人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战场上;尽管后方物资匮乏、生产生活条件艰苦、厂区屡遭轰炸,民众仍然节衣缩食以保障钢铁厂和纺织厂的运作,保证前线的军火和日用物资供应;水路和陆路的运输险阻重重,民众也从未退缩。越来越猛烈的炮火助燃了人民越来越高涨的抗敌热情--我们不要屈辱的和平,日寇一日不除,我们就要继续抗争!
郭沫若的《轰炸诗》便写出了大轰炸中重庆人民的心声:
人们忙碌着在收拾废墟,
大家都没有怨言,
大家又超过了一条死线。
--回来了吗?
一位在废墟中忙碌着的中年男子,
远远招呼着赶回家的女人。
--窝窝都遭了,怎么办?
--窝窝都遭了吗?
女人平静地回问着。这超越了一切的深沉的镇定哟!
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生命是不可战胜的!
是的,家没有了,失去的已经失去,生活要继续,抗战更要继续,否则我们将永远没有家,我们的心中将永远是一片废墟!这就是重庆人山一样坚定的意志啊!眼看几次轰炸不但没有动摇士气,反而民众愈加团结奋勇。生存意志格外顽强的人们迅速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们在一次次轰炸中听熟了警报,摸清了规律,也跑快了腿脚。然而,日军的残暴还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更大的惨剧正在默默的酝酿之中。
1941年6月5日,已经习惯了"跑警报"的人们如往常一样,白天出城躲避空袭,傍晚返家休息。但这天傍晚,人们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夜袭。防空警报拉响时,许多人正聚集着码头边等待渡江,不得已只能纷纷涌入附近的防空洞暂避,但这一次日军的轰炸从傍晚一直持续到了午夜,并炸塌了较场口大隧道防空洞的通风口。
这个只能承受数千人避难的简易防空洞骤然涌进万余难民,缺少必要的通风设施,一个洞口又被牢牢锁上,避难人员无法得到及时疏散,洞内氧气很快消耗殆尽,不断有人传来解除警报的消息,虽不知真假,但人们开始躁动不安往出口涌去,其间拥挤踩踏和堆叠窒息造成大量民众伤亡,洞口尸体直达顶部,场面极为惨烈,仅清理就花费一天一夜。事后多方推测死者在三千人左右,但官方并未公布具体数字,到今天这仍是一个谜。"较场口大隧道惨案"起因虽是日军空袭,但管理不力的国民政府无疑要负起重要责任,而政府最后连死者人数都不予以确实公布,实在有掩饰罪行之嫌。那些冤死的亡魂,他们没有死在敌军的枪炮之下,他们没有死在敌机的轰炸之中,他们将性命交付给信任的政府,而他们以身家性命支持着的政府竟没有尽力保护他们的安全,甚至在他们死后都无法明确地给他们及其家人一个交待,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悲愤难抑!
此案一出,重庆为之震动,大后方为之震动,全国上下均大呼政府不仁!郭沫若写下《罪恶的金字塔》一诗,诗尾注明"这首诗是为大隧道惨祸而写的。日寇飞机仅三架,夜袭重庆,在大隧道中闭死了万人以上。当局只报道为三百余人"。
心都跛了脚--
你们知道吗?
只有愤怒,没有悲哀,
只有火,没有水。
连长江和嘉陵江都变成了火的洪流,
这火--
难道不会烧毁那罪恶砌成的金字塔么?
...... ......
然而,依然是千层万层的雾呀,
浓重得令人不能透息。
我是亲眼看见的,
雾从千万个孔穴中涌出,
更有千万双黑色的手
掩盖着自己的眼睛。 ......
一向激情慷慨大声颂唱的郭沫若在这首诗中沉默了,他沉默地悲痛着,只一句"心都跛了脚",便将心底无法言说的钝重悲愤表达了出来。诗中"火"与"雾"形成了一组对比意象,"火"既是指轰炸机投下的烈焰,又是指沸腾的民怨;而"雾"则暗喻政府黑暗统治下的高压环境。燃烧的火是热烈的,是摧枯拉朽的,是带来人类最初的光明与发展之希望的,房屋与生命被火焰吞噬的时候,火焰也同样吞噬着统治者所拥有的财富,而他们曾经拥有的民心,是一旦被烧毁便永不会回来的了。火的光芒虽然灼热伤人,但也同样能够照清楚眼前的事物,国民政府的黑暗统治如浓雾一般企图遮蔽人们的视线,统治者妄图隐瞒真相,一手遮天,想要以此安抚百姓的情绪,这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青天白日之下,当烈火将金字塔底座燃烧为灰烬,自以为安全的塔尖也到了轰然堕地的一天。
诗人们为山城人民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品格所深深感动,我们或许可以将之理解为民族共同的感情,但在诸多内迁作家中,有一位特别的诗人不得不提,她就是来自日本的绿川英子。
绿川英子求学期间与一位留日学生相恋,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不顾家庭反对,执意嫁给了这名中国男子并随丈夫回国参加抗战。绿川英子非常明白自己尴尬的处境,她曾经写道:"我既无国可回,也不能进入丈夫的国土,就像一只双方都要捕捉的弱小野兔,漂泊在'中立地带'", 即便如此,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她也没有随大批日本侨民回到祖国,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在中国继续抗日事业。绿川英子的视野已经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她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去观照这个世界。虽然在中国她多次因为日本人的身份遭人误会甚至辱骂殴打,她也时时牵挂着在日本的父母和兄弟,但她对人类的大爱却将她永远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1938年武汉沦陷之后,她和丈夫一起从武汉来到重庆,在国民政府的国际宣传处工作,同时积极参加文艺界的抗战活动。绿川英子在重庆生活的八年期间,亲眼见证了日军对山城人民犯下的罪行,在经历了"五·三""五·四"两天的连续轰炸之后,她内心涌动,写下了长诗《五月的首都》:
您,可爱的大陆首都,重庆呦!
银翼飞来了,恶魔出现在天空,
轰!轰!轰!
我的脚下,大地在流血,
您的头上,天空在燃烧。
......
您失去了几千人,
留下了那么多可怜的孤儿、寡妇,
您哭泣,因为您折断了手,因为您烧伤了......
您正处在痛苦中,
您满身流血--可是您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