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祈，是颜祈。对于这个名字的印象还停留在十一二年前，高中生的形象。他是宋承欢的同桌，也是她记忆里承欢的第一个朋友。那个时候大家都那么青涩，穿清一色的蓝白校服。彼时鸳凉已经在宋家生活了三四年，上小学，性格却一直极为内向，不愿与陌生人多说话。放学得早时，她就背着书包在哥哥班级门口等承欢，三个人一起步行回去。有时承欢和颜祈约好放学去打球，就让吟溪送鸳凉回去。
鸳凉不爱说话，人际圈子一向狭窄。整个童年阶段似乎就只有宋承欢，再加上沈吟溪和颜祈。在她的印象里，颜祈还是个阳光的大男孩，极爱笑，笑时脸上浮起浅浅的酒窝，是很有亲和力的人，所以纵使是鸳凉这样不喜欢与人交流的人也并不排斥他。而如今，时隔十年，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神情温文优雅，眉眼之间隐约有当年的影子，那种温暖明亮的感觉却所剩无几了。经历过不同处境，遇见过不同风景，时间风化掉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样子，直到再也找不回旧时的自己。
鸳凉心下不是没有感慨，终于抬起头灿然一笑，像是与老朋友重逢似的，问候一句，好久不见。
“鸳凉，记忆中你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呢。这都快大学毕业了，比以前漂亮了很多呢。”颜祈也笑了，这样眉眼弯弯的时候才能望见那两个酒窝。
“我本来说自己来的，他说他以前也认识你。这不，就一起来了。”唯喜一面说一面拉过鸳凉，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我们走吧，要在凌晨之前赶回来。”又对颜祈道。
这么看来，唯喜还是唯喜，她还是一点儿没变--鸳凉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四个人上了车，一路上说笑着，帛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和颜祈聊天。唯喜和鸳凉坐后排。鸳凉笑着低声耳语，问她和颜祈是什么关系。
唯喜听到就笑，笑容妩媚，然后用只有鸳凉能听得到的声音柔声道：“爱人。”
于是鸳凉也笑了，静默着不再问。
“宁少爷这次是打算在N市待几天？”唯喜问坐在他前排的帛然。帛然回头一笑，眉眼间满是温柔，“本少爷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来看你们哦，明早就回S市了。你们要记得想我啊。”
“还你们呢。直说是想念鸳凉不就行了。”唯喜撇撇嘴，装作吃醋的表情。
鸳凉也笑了，听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一向喜欢唯喜说话的方式--随意散漫中带着几分刻薄，却显得极亲切，于是便觉得一切都那么熟悉和安心。
等他俩停下来了，颜祈就突然问鸳凉：“你哥现在在做什么？他还好吗？”
“你们一直没再联系吗？”鸳凉有些意外地反问。
颜祈沉默了，只留了一个专注开车的背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他还好吧。现在在一家中美合资的公司做部门经理。说是打算明年和吟溪姐结婚，你应该是知道他们的事的吧？”
颜祈像是在走神，又沉默了十几秒，才慢慢答道：“是啊，沈吟溪，我知道她。他们很般配。”不知为何，鸳凉却从这样平淡的一句话中听出了百转千回的情愫--有寥落，有遗憾，还有一些她也描述不清的东西。
那天晚上的状况是，四个人一起喝啤酒吃自助烧烤，帛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巧克力慕斯蛋糕。帛然是一喝酒就特多话的人，絮絮叨叨地说起以前的旧事，无非是童年时在福利院遇见鸳凉的情景，时隔十几年后重逢鸳凉的幸运。仿佛他的悲喜都取决于鸳凉一般。颜祈倒是千杯不醉，对唯喜很体贴入微，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却没有温度的。鸳凉心里想，只有经历过很多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色，喜怒皆不形于色。
那天气氛极热闹，鸳凉能够见到唯喜，自然是心下欢喜，聊着各自近来的生活和学业。颜祈也说了一些和唯喜的事。颜祈大学时学广告，工作后在广告公司做媒体公关部分的工作，刚到公司不久，就要筹办一次摄影展，颜祈负责邀请一些摄影师和模特出席，唯喜刚好在被邀请之列，他们便交换了名片算是相识；后来又有一次拍宣传片，颜祈想到唯喜，邀她来做女主角。两个人也自然就这么慢慢熟络起来。
席间更意外的是，颜祈所在的广告公司居然是帛然父亲开的。帛然的父亲亦是圈子里的名人，早些年成立媒体广告公司，大赚了一笔，近年来虽投身古董收藏，渐渐把公司交给下面的人管理，却依旧声名显赫，此时无意间提起来，却又多了一层惊人的巧合。
帛然和颜祈都感慨于世界之小，几人的相处也更显亲切了。
鸳凉在一旁看着这一刻的热闹，却有了一丝走神，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只希望唯喜的爱可以没有悲伤和阴影，不要像自己这般空负了时光。
晚上过了十一点，散场了要回去。唯喜说是她好久没见鸳凉了，想和鸳凉一起住宿舍。最后商量，颜祈先送鸳凉和唯喜回学校，再和帛然回他的公寓休息。
到学校时，鸳凉和唯喜与颜祈二人告别，十月末的风已经有点儿冷。鸳凉站在车窗外，看着颜祈标准而职业的笑容，突然说了一句话。
鸳凉说：“唯喜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爱，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然后不等颜祈回答，便挽着唯喜的手臂转身而去。
--鸳凉知，这只是她的希望，那么真诚而菲薄的希望。
鸳凉和唯喜在风里挽着手臂从校门口往宿舍楼走，像是以前很多年里的无数个假期里那样--她们白天去逛街或游玩，晚上就在对方的学校度过，挤在一张床上看电影或聊天。鸳凉只觉得时间渐长，也许以后这样的时刻也再难遇到，就突然笑着说不困，提议买两罐啤酒回去看电影。唯喜也欣然同意。她想起在她们十几岁时的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就是两个人躺在沙发上边聊天边看一些小众的欧洲电影。电影时常有一些提琴和钢琴演奏的背景音乐，或者主角说一些文艺晦涩的台词。那时只觉时间那么慢，不知该如何挥霍。回眸却发觉时间像流水，静默地流过她们的生命，来不及珍惜和回味，就已经挥霍一空了。
而此时，鸳凉在认识唯喜的第七个年头，觉得这样的夜晚，竟有些纪念意义了。
零点过后，城市渐渐趋于平静，只有路灯寂然地维持着人间的光亮。唯喜和鸳凉坐在地板上找电影资源，最后决定看安东尼·明格拉的《英国病人》。这是题材很旧的片子，多年以前鸳凉看过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版本，印象淡了，只有那种模糊的诗意感觉还在。鸳凉和唯喜都喜爱面孔线条干净的英俊男人，深蓝眼睛和低沉嗓音像是一种不灭的情结。故事情节缓慢，于是她们就一面看电影一面聊天。
“我以为你还在等李盈年。”说话的是鸳凉。
唯喜看着她，缓缓地摇头，仰头猛地喝下一大口啤酒，眼神犹带着些游移的气息，然后淡淡地道：“那么久了，早忘记了。”
鸳凉记得高中时唯喜喜欢的那个高她们一个年级的男生，高大英俊，成绩优异，性格却是出奇的古怪骄傲，永远是一副冷淡的表情。那个人是唯喜的初恋，毕业后，李盈年去了香港中文大学读书，连正式告别都没有，他就彻底地消失在唯喜的生命里，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鸳凉总觉得唯喜从未放下过那段感情，只是，四年了，从来没有他的音信。大学时候，唯喜还会在课上写很多信寄出去，地址是他的家，后来才知道，他在毕业前的半年就已经搬家了。再后来，唯喜会在假期回去她们高中的学校，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那个时候鸳凉看着唯喜，心里总觉得她还在期待着，期待李盈年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又或者，那仅仅只是唯喜怀念的姿态。
她想，也许唯喜终其一生是无法忘记他了。否则美丽如唯喜又怎会在大学里一直拒绝所有男生的追求，孤单至今？
而现在，唯喜终于在开始另一段感情时，对那段往事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早忘记了。
是终于不再执迷于那太过年轻的爱情梦想了吗？
“我一直以为你爱的不会是颜祈这样的人。”鸳凉心里有些失落，轻轻地叹道。
“他不符合你的审美标准？”唯喜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我总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人，有故事就代表着有伤口，也不再对伤害具备敏感性。我更愿意你爱一个简单平静的人。”
“可是，鸳凉啊。”唯喜也叹了口气，“这世间若有真爱，必定不会是选择趋利避害的。美丽与伤害总是共生。”鸳凉知，这已经不仅是一句平淡的叹息了，爱在其中，在劫难逃。
鸳凉静默地看着唯喜，此时她一贯妖娆的眼中竟有了一丝清冷的寥落。而深陷泥沼这些年的她，又怎会不懂这其中的曲折婉转？
“也许正因为颜祈是有故事的人，他能够洞察我的脆弱和希冀，所以会让我迷恋。我们都是骨子里不安分的人，明知故事需要代价，却也宁愿让自己活得充实丰盈，而并不是在虚浮中了却一生。”唯喜接着说下去，那语气极清淡，却也极坚定。
鸳凉知道自己不能够说什么了，祝福是唯一方式。
沉默着，鸳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承欢。鸳凉诧异这大半夜的，他怎么会突然打电话过来，心不自觉地一沉，也没有多想就接通了。
唯喜在旁边静静的，她知道鸳凉和承欢之间的关系，尽管多年以来鸳凉只字未提。虽然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宋承欢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禁忌。
--喂，哥。
--嗯，什么事？
--你说吧。
--没关系，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怎么会？不会的！
--你别骗我了，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今天白天他打电话来根本没说起过，你骗我！
说到这里，鸳凉的情绪已经有些波动，极力否认电话那边他说的话，表情却已经转为极其悲恸的，泪水险些落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最后……终于是放弃了挣扎。
“我知道了。”似乎短短几句话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无力地挂了电话，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精致的面容，单薄的双肩克制不住地颤抖。
唯喜被这情景吓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迟鸳凉。在她的记忆中，鸳凉是那样坚强的女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死撑着，一副假装事不关己的神情。她知道鸳凉并非冷血刻薄，只是感情一旦受伤，伤口便是向内生长的，习惯了所有悲伤都不再溢于言表。而此时，这样的鸳凉，这样脆弱得仿佛一碰便碎的鸳凉，唯喜突然那么害怕，怕她下一刻被残酷的世情所摧毁。
唯喜揽过鸳凉的肩，让她靠着她，心里一阵心疼，她多想告诉她--无论是怎样的事，都终会过去，时间会抹平所有伤口……却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出口。有时，安慰是最为无用的，这样静默的存在和陪伴，就好了。
过了一两分钟，鸳凉似乎好些了，抬起头，脸上有些木然和失落，却唯独没有眼泪。是，鸳凉从来不哭，在她倔犟的意志里，泪水是无用而耻辱的，象征妥协的软弱标志。
她慢慢地开口，语气冷清极了，那感觉像是凌晨三点的大海深处，死一般的沉寂。
她说：“唯喜，我爸爸病了。我想，我需要尽快回家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