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着窗户/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沉如墨色的夜,万籁俱寂。
帛然回到家的时候,宁延海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帛然打了招呼就准备上楼休息,却被宁延海叫住。
“帛然,你过来。”他说。
帛然微微茫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帛然的记忆里,父亲很少这样单独叫他,和他聊天,除非有重要的事。
帛然走到另一个沙发旁,停住,却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坐。”宁延海又说,他们之间疏离得像是两个陌生人。
帛然坐下,依旧一言不发。
宁延海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凝视着帛然,正色道:“以后不要和迟鸳凉有任何来往。”
帛然没吱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本是沉静的,却慢慢含了笑,“为什么?”半晌,他才慢慢地问道。
“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子,没有起码的教养。”
“你这样说别人也对她失去了起码的尊重。”帛然笑答。
宁延海微微愕然,但还是很快平静了下来,皱眉凝视着帛然,“你拒绝?”
“是,我拒绝,从来到这个所谓的‘家’开始,我从未拒绝过什么,也没有资格拒绝,因为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恩赐。但是这一次,我拒绝。”帛然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宁延海叹息道:“看来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丫头。”
“是,我喜欢她,即使她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依然想帮助她。她哥哥出了事,我是心甘情愿去帮自己喜欢的人,这有错吗?”帛然坦率地笑着回答。
宁延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坚持道:“即使她哥哥出事了,那也和你无关。”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子,帛然突然恍然大悟,“那是因为--和你,有关?”
宁延海没有回答,他在昏暗的灯光里垂着眸。
“帛然,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对你不够好?”良久,宁延海突然这样问道。
帛然却不答,只是坚持问道:“这件事,是否和你有关?”
宁延海抬起头看着帛然--他的亲生儿子,目光渐渐变冷,“是。”终于,他说。
帛然望着他,目光里有不敢置信。虽然他坚持那样问父亲,但是在他心里,是不相信这件事和父亲有关的,或者说,即使是,他认为父亲也未必会这样轻易承认的。
然而,现实却是,宁延海承认了,以如此淡定的口吻。
一时间帛然竟有些束手无策。
“帛然,我想我们该好好谈谈。”宁延海道。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帛然失望地一笑,转身离去。
宁延海坐在黑暗里,叹息。
这一刻,转身离去的帛然突然从那声叹息里感觉到父亲的苍老。
也许,他一直是关心自己的吧,从未不在乎过自己吧?就如同十多年前,他不曾忘记他和母亲,穿越千山万水回来找回他们,想要给他和母亲一份好的生活;就如同十年前母亲的坟前,这个坚强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承诺会好好对待自己;在继母和妹妹嘲笑他时,他偶尔的沉默和叹息;就如同此时,他矍铄的目光突然变得苍老而涣散,整个人是那么的无助和孤独……所以,这个家是有着自己的位置的吧?!
只是自己奢望的太多了……只是自己没有懂,人的成熟,本就是与寂寞疏离相伴的。
可是又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呢?
世间男子当如是,先爱他人,然后自爱。一路有着怎样的委屈,也只能独自对着月色和着薄酒饮下,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鸳凉,她是他的劫,也是他的债。
从他懂事起就活在自己的记忆里,纵使换了光阴换了空间换了布景,不变的是最初那份关于守护的执着心情。所以--当她无助地寻求自己的帮助,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最后的一根稻草,那样的依赖,那样的期盼着。
又怎么忍心她失望呢?
他知道她的爱与自己无关,而他的爱,不也和她无关吗?只愿独自坚持就好了,只要看到她就想要会心微笑就好了,只要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守护就好了。
帛然对着虚空,唇角上扬,绽放出一个温暖无瑕的笑容,就如同那么多年里,他对着鸳凉那样,笑得无伤恣肆,无关寂寞。
那天夜里,帛然一直站在二楼的窗口木然地看着窗外。小区里暖色的路灯光,无人走过的柏油路,婆娑树影在风里轻轻摇曳。他的神情,是少有的沉寂,沉寂到泯灭了悲喜。
他难以诉说此时的心情,是失落,是内疚,还是委屈。如果这件事,和宁家有关,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鸳凉。这些年一幕幕,像是旧电影,在眼前晃过,一幕幕,一年年。
出生在北方小城卿远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与母亲、外公相依为命。
五岁时,母亲在工厂里被热水烫成重伤,几个月后因感染去世。
六岁那年冬天,外公摔断了腿,失去自理能力,从此他和外公在福利院过活。没有同龄人,没有玩具,没有陪伴,有的只是老人衰弱的呻吟和叹息,日复一日地重复,直到走向死亡的深渊。
在福利院,他遇见鸳凉,福利院里除了他,出现的第二个孩子。她寡言少语,眼神孤傲。从那一天开始,他突然懂得了活着的意义,那即是--把最好的都给她,只希望她快乐一点儿。
七岁时,鸳凉被人接走。福利院的护工阿姨说她去了S市,一个繁华而遥远的大城市,再也不会回来。
十一岁时,城里来了陌生男人,找他的母亲。外公和那个男人在屋子里争执,几个小时以后陌生男人出来,外公说这个男人是他的爸爸。这个所谓的爸爸问他今年几岁,然后带他回了S市。
在这之前,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对于S市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是鸳凉如今生活的地方,如此而已。只是,城市是这样大,将近十年,他们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却从未有过彼此的信息。而当他们再次重逢,已经太迟了。
好像这个世界被上帝遗忘的角落里,总有一些人会是不被需要不被在乎不被爱的可悲存在。不会有人知道你为生存和生活付出过多少努力,因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很多时候,他会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回应他的永远是无尽的虚空,后来他终于不再想--或许很多问题都是无解的,不如简单些,活在当下,所有的人都过得好,那就够了。
只是如今,简单活着,也是奢望。
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四万三千二百分钟。你能做什么?平淡无奇地工作四个星期,还是策划一场走马观花的长途旅行,又或者用来爱上一个陌生人?
这些都太漫长而平淡了。
三十天,其实你可以过得比任何小说情节都惊心动魄。比如,被时光洪流推向一个残酷的选择,接受一个偷天换日的荒谬情节。
而三十天后,迟鸳凉又一次站在公安局的门口。
九月末的下雨天,潮湿闷热。她没有打伞,眼睛和头发都湿漉漉的。然后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开了,宋承欢走了出来。
他瘦了很多,深邃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里都是血丝,头发长了很多,遮住前额。此时的他褪去了平日里的锋芒,整个人甚至感觉有些颓废。她静默地看着他,本该欢喜的场景在此时却被沉重的气氛所笼罩,连重逢都显得那么的百转千回。
“哥。”她的笑容中竟有些疲惫。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似有似无地回避着她的目光。
她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们去吃饭吧,好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这些天难为你了,你瘦了好多。”
承欢却报以沉默。
“帛然怎么样?”半晌,他终于问道。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鸳凉只是缄默地看着承欢,脸上挂着一种悲凉的笑意。那神情像是在叹息--还能怎么样?
他已经替你承担了罪名,所有的责任都转到了他身上,他将为此付出法律责任--还能怎么样。
“是你求他这么做的?”第一次,承欢的眼眶里含了泪。他盯住她,问。
而她抬起头,看着他,轻轻地道:“你觉得呢?”
他眼神中有了愤怒,然后--一巴掌重重掴在她的脸上。
啪。
那么清脆,像是岁月和情感支离破碎的声音。
……
“你真是好--非常好!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你不觉得会愧对自己的良心吗?我宋承欢被陷害,没有办法澄清是我的无能,但是我还没有沦落到牵扯无辜的人这么卑鄙!”似乎被那声音震颤到了,宋承欢的声音亦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痛心或者愤怒。
鸳凉只觉得右边的脸颊滚烫,而心里却一片冰凉。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卑鄙!
啊,原来在他看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鸳凉低下了头,她心里失望极了。像是有什么从心上抽去了,轻得无知无觉,却在生命的深处重重叩响,余音缭绕。
“是啊,我本就是这样自私而卑鄙的人啊。又有什么可失望和争辩的资格呢?”她低声叹息,哧哧地笑起来,“总之,你没事就好了。”
承欢看着她凄楚的神色,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定是错怪她了,于是突然有些不忍心。他本意并非如此--这些日子她必定经历了许多苦难和委屈,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帮他洗脱本来已经板上钉钉的罪名的--虽然最后这结果并非他所想见,但也许也并不是她的初衷吧?
不该不问清楚就怪罪她的,只是……
只是这结果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不能原谅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牵扯无辜这种事情的发生。
那太不公平了。
而当最终判决结果公布,他获得无罪释放的同时,另一种罪孽的感觉却清晰地涌上心间。
他只是因为太想知道为什么。
“鸳凉,对不起,是我的错。”他迟疑了一瞬,然后双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顺势抱住了她,而她那么痩弱,身体微微僵硬,而肩骨像是要冲出薄薄的皮肤一般突兀尖锐。他有些后悔方才的莽撞,又低低地重复道,“对不起。”
鸳凉缓缓地摇了摇头。“是我的错,知道你出了事我太着急,就去找他帮忙调查。帛然答应我会帮我解决这件事,我当时只想他是学法律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在那之前他只让我转告你无论法庭上发生什么,你只要坚持整件事和你无关,剩下的都交给他就好。我只能照做,直到开庭之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奇迹会发生,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当判决书下来,我才醒悟,他是一早决意这么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有人去承担的。”
承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判决过程的一幕幕清晰浮现眼前。
宁帛然递呈的那几份文件,将宋承欢的大额财产挪用,变成了他别有用心的利用,甚至提供了他父亲公司银行账户的记录,并诚意地退还了那笔资金……最终扭转了法庭的判决。在整个审判的过程中,他都那么平静,偶尔和承欢目光相遇,他也是非常淡然,甚至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歉意--倒像是他真的曾陷害过承欢一般。
而承欢知道,这是假象。
真相的证据早已悉数被销毁。而那个始作俑者,也许正坐在某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看着戏中的他们挣扎沉浮,痛不欲生……用一副轻蔑和无所谓的神情。
承欢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年少的执迷像是一场梦,却留下深刻的影子,赋予现实以无穷的阴霾。
承欢突然明白原来往事可以这样的重,而承担,却又是如此的难,如此的令人无能为力。
那一日,他们回到家,当鸳凉问及事情的始末,承欢才淡淡开口。隔着漫长的光阴,再提起那段稚嫩的少年往事,那些误会的伤痛,那些一意孤行的执着,只有自己最清楚,那些真切的失去有多痛。
“你不会相信的。”承欢淡淡摇头,叹息,“我对于吟溪的感情,起源于一个误会。”
鸳凉沉默地听他说那段她未涉足的故事。再坎坷的故事,叙述者的口吻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因为沐了时光的血泪,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只是,在事情发生的当时,真真切切走过的每一个日夜,还是会刻骨铭心。
而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竟为他们以后的生命埋下了伏笔。
只是,自那以后又过了多久。
就算是迟鸳凉,那般认真地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亦不曾怀疑过承欢对吟溪的真心。
是啊,爱情这件事,谁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旁观者只是看到了一段感情表面上的繁华甜蜜或伤痛悲凉,就认定了全局,然而,却始终是站在离真相最远的地方。
承欢说的没错,她不会相信,因为,她不能懂。他是怎样的执着,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耗尽十年光阴,去弥补年少时一个幼稚的错。
她神情失落,轻声道:“我不明白,爱情应该是自由的……”
承欢看着她,像是在因什么而出神。良久,他才慢慢握住鸳凉的手,“是啊,我们都是自由的,所以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我们咎由自取。好在我并不后悔--其实感情并不是完全凭感觉的事,时间能够改变很多,包括在失望和排斥中完成接纳和融合,在此过程中你看足一个人的完满与缺憾。经历过这些以后,你才能抵达真正的爱情的核心。”
臆想中的爱情不存在,就像臆想中的伤痛不存在一样。
承欢微微一笑,像是对往事释然了一般,“所以你不需要同情我。”
“那么又为什么分开--是因为,颜祈回来的缘故?”
他的神色有了一丝遗憾的意味,“如果我早一点儿想到,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他说过的,若有一天回来,一定是为了取回属于他的东西。”他迟疑了片刻,接着道,“十几年了,再回过头看那段青涩的岁月,谁都会把那些当作年少轻狂时的妄语吧。而且,他再次出现时,是以唯喜男朋友的身份,带着一笑泯恩仇的姿态。我以为正如我接受吟溪一般,他亦接受了现实的变化。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时候,阴谋就已经步步接近我了。
“他回来是为了找吟溪,我不知道他对吟溪说了些什么--那些文件原件和收据应该是通过吟溪之手到他手里的。那段时间太忙,工作都带回家做,而我对吟溪从来都是放心的。”承欢说到这里不愿再说了,他低垂着眉,他的睫毛很长,挡住了眸中一些波动的情愫--那里面,有失望,有寥落,有辛酸,“这也全当我自作自受吧。”
“而唯喜……我不知道她是帮手还是被人利用,但我清楚,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末了,他叹息。
“你不会明白的。”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颜祈轻轻地晃动着一杯红酒,而他的眼神也仿佛随着那血红液体的晃动而迷离起来。他的轮廓,在咖啡厅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种诗意的哀伤。他依然有着轻易令人沦陷的气息,然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唯喜,却全然没有他这样的兴致。她想她的心,已经因背叛而痛楚,因失望而寒冷。
她只是在为自己,为鸳凉,为承欢和帛然,要一个解释。
“你不会明白……”颜祈的语气幽幽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忘却。”
唯喜不语,她等着他说下去。
“十几年了,没有人愿意沉沦在过去的回忆里寸步难行。可我发现,经过那些过度隐忍和近乎疯狂的克制的日子,我已然没有能力--再去爱人。母亲去世,离开吟溪,这一切的变故让我像是丢了自己的心。我拼命地追求事业的成功,也在这些年经历过一些不甚用心的爱情,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份寂寞。为什么我要为宋承欢的错误承担这一生的痛苦呢?我不甘心,所以我回来,我想也许只有吟溪,能够给我真正的爱人的感觉。”
“颜祈,你觉得是承欢的错让你不快乐?可是你不觉得,让别人为你的病态埋单很卑鄙吗?你若爱一个人,就去光明正大地争取,你完全可以证明给她看你是值得她喜欢的,你能够带给她一生的幸福。你是个有臆想症的疯子,还想要所有人陪着你一起下地狱!”唯喜不屑,她的声音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