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欢先生涉嫌挪用公司大额财产被起诉,需要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回答她的是冰冷的语调。
鸳凉回头看着承欢--眼神带着震惊,更多的则是探寻。然而他的神情却平静似海,看不出一丝端倪。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否定警察的话,告诉她这只是个误会。他只是沉默,带着些歉意和遗憾回望过来。
鸳凉的眼神明显黯淡下去,她低着头,手里还攥着承欢的衣角,万般悲苦的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只是慢慢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你去吧,我在家等着你。”
宋承欢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跟警察走了。
他没有回应她的等候,没有应允她任何。
鸳凉看着承欢上了那辆警车,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他的侧脸,像是笼着一层灰色的云。过往的岁月中流走的时间,都随着警车行驶而去的轨迹一去不复返了。头顶的八月天空突然变得昏暗起来。她突然觉得,原来这些天的温柔,都是在为这一刻做铺垫。
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却说什么都是徒劳了。
鸳凉撑着伞,雨点却依旧像是砸在了心里,凉凉的一片。
她想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
虽然她对承欢工作上的事一直一无所知,然而她深信,他是正直清明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冷漠得不近人情,然而只有她了解他,他的灵魂有多么纯净。
可是,如今她看着他消失于视线,却突然感到惊慌失措。
父亲离开以后,她曾发誓再也不要因为自己的懦弱和犹豫而错过生命中重要的东西,而如今,当她终于以为自己可以握住所谓真实的幸福,不再犹豫,不再彷徨,不再挣扎时,上天却让她再一次置身于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
鸳凉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思绪和时间一样像是停滞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孤单的频率发出微弱的抗击声--世间是这样的云谲波诡,而她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后来是手机急促的铃声将她从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
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她接了,声音轻不可闻。
“鸳凉……”电话的那一边,是帛然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探寻。
鸳凉这才恍惚地想起,那一天之后,她删掉了他的手机号码。她在雨中握着手机,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鸳凉,也许你会觉得这个电话很突兀,但是请别挂断,我只想说几句话……我想认真地告诉你,我认命了,我放手了,不再打扰你的人生了,希望你勇敢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会真心祝福你,真的,我想通了,打这个电话给你是为了说声抱歉,为过去自己的不懂事和不成熟……”电话的那一端,不知道帛然事先已经想过多少遍,此刻才会这般紧张忐忑地一股脑说出来。
“帛然,我……能见你一面吗?”而电话这边,鸳凉打断了他的话。
帛然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却很快察觉到鸳凉的声音有些不同于往常。
“好……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在家吗?”他知道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问缘由,就匆忙回答。
“我去找你,你告诉我地址。”鸳凉却坚持道。
帛然沉默了一会儿,答:“我就在你家附近。”
鸳凉正在错愕之时,就看见帛然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穿得很正式,烟灰色的衬衫,一丝不苟的领结,黑色的西裤,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大方稳重,然而因为面容的柔和温暖,整个人依旧像是从日光中走近一般的明亮耀眼。
“我本来准备去你家找你道别的,后来怕你不想见我,就临时改了主意……”他有些尴尬地解释,刚好看见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不禁担忧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那么高,于是只好微微弯下身子平视着她的眼睛,神色间写满了疼惜。
鸳凉突然觉得动容,她不知要怎样解释自己此刻的失魂落魄。只是在沉默中,生平第一次拥住了面前这个散发着温暖光亮的大男孩。
帛然微微诧异,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什么事给我说说,还有我在。”
又一次,她那么轻易地牵动了他的神经。
劫数啊!
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还有我。
可是,这个世界有的人是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的。
帛然知道,遇见她,却让他心甘情愿地想要做那个人的替代品。
当鸳凉告诉他承欢的事情时,宁帛然亦觉得意外。
帛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沉重的事。接踵而至的苦难和考验,一件件压至鸳凉身上,竟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有了窒息感。
“那么,你知道你们公司里账目的事情吗?”鸳凉问。
“我们虽然在一个公司,但并不是一个部门,虽然会有业务上的接触,法律部主要是负责一些法律程序的审核。他做事一直很稳妥细致。”帛然摇头叹息,“前几天是听说承欢他们部门有过一次经济审查,但我不知道原来和他有关。”
“一定是误会,不可能是承欢。”鸳凉打断帛然。
“嗯,我也是相信他的。但是作为嫌疑人被拘捕,这件事已经不简单了。现在我们应该去看望承欢,和他谈谈,不管到底是谁,他都应该知道一些重要线索的。这样,我现在打电话叫唯喜过来陪你去公安局找承欢,然后我回公司了解些详细资料,看是哪里出的问题。”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鸳凉犹自坚持。
“好,别太焦急,我会帮你解决这件事的。”帛然轻声应允。
鸳凉惨然一笑。
帛然不再承诺什么,准备这就离开,趁公司午休之前回去找到相关资料,却听到鸳凉的声音,带着平静的压抑感幽幽传来。她抬着头,眼神里有隐忍的悲痛,“帛然,你是学法律的,请你告诉我,如果罪名成立,那么--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帛然看着鸳凉,她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帛然的心,突然被那平静的隐忍神情刺痛了。
“鸳凉……原来你是爱着他的。”这么多年以后,他突然明白过来。
而她沉默着,一语不发。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过去那些年里她眼中的痴狂和苍凉从何而来。漫长的光阴里,他之所以从未走进她的内心,是因为她的心早已给了别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他的等待,其实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
帛然突然懂了,心里五味杂陈,不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
“不会有最坏的结果,既然你相信他的人格,你们就一定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许久,宁帛然终于微微一笑,他把那把黑色的大伞塞放进鸳凉的手里,转身走进了滂沱的大雨里。
哗啦哗啦--
那些寂寞的爱情、那些孤单的思念、那些年少的执迷,都被淹没在了这声势浩大的雨声里。他想,此时他的心只有麻木,那么久的光阴里,他早就败给了另一个人,只是他一无所知,还以为终有一日能够成为她心里的英雄。
终是错爱啊!
雨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只看见一片雾气迷蒙的人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破旧的福利院里,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彩色的玻璃珠子、裙子烂了一角的布娃娃,还有掉色了的红发带……献宝一般送给七岁的她。而她虽然落难,却依旧高傲如公主,只是看着他送她的那些宝贝,一言不发。
“谢谢哥哥,可是我不能要。”当时的她只是慢慢地抬起眼,神情淡泊地凝视着他。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的神情,她有着和他一样的孤独,却有着他没有的骄傲。她的存在让他揪心和难过,直到很久以后。
而她早就忘了吧,那个当年和她同样落魄的帛然哥哥?隔了十几年的光景之后,所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我不愿让你插手这件事。”他语气淡淡的,回避着她探询的目光。
鸳凉没有料到承欢见到她后会这样说,以这般淡漠的态度。虽然在事情发生的当时他的回应就有些不合常理--那种早已预料到有今天,因而平淡接受的态度。鸳凉此时回忆起之前那段时光,他眼神里偶然闪过的期待和失落,他那些欲语还休的微笑、叹息,以及那些带着惜别味道的话语。当时她只当是因为换了相处方式,他不习惯罢了,此时回想起来,终于懂了。
原来他选择那一段陪伴相守,却无时无刻不在向她告别。
只是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他选择了沉默以对,守口如瓶?是原本就难脱干系,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的神色此时却是那样的平静和疲倦。她心有苛责和不甘,但更多的是痛惜。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应当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想这也许是个误会,或者说--是陷阱。但是我们要一起面对。哥,不要遇见事情就避开我,一个人承担……”鸳凉说着,眼里慢慢噙了泪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帮我们了。这个世界,我也只剩你了。”
承欢望着她,却依然只是沉默。
“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但是也不止是误会那么简单。”很久以后,他摇了摇头,终于慢慢地道。
“我知道,我相信你。所以只要你在,你坚持你的立场,那么一切困境就都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鸳凉频频点头,觉得心里好像轻松了一些。也许在她内心里,还是执着地相信着邪不压正的社会法则,她还是觉得这世间存在着绝对的公正。
“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想让这件事的伤害降到最低。”承欢叹息,他的目光游移至别处,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是遥远的空洞。
他此刻就坐在她对面,然而看起来却孤单得令人心碎。
“谁都不想造成伤害,可是又怎么能让你无辜牺牲?”鸳凉懂了他的意思,心如刀绞,却不知要怎样才能说服他,让他相信她,让他告诉她真相。
沉默。
“你去找顾唯喜吧。出问题的那笔公款是和颜祈他们公司合作的广告业务款,她和颜祈走得比较近,也许会知道一些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承欢最终缓缓开口,带着犹疑,苦涩,还有些许不甘。
鸳凉听到那个名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背脊紧绷着,努力维持着先前的不动声色,大脑却转动得异常艰难。
颜祈。那么唯喜,或许还有吟溪……她明白了承欢的挣扎和犹豫,甚至冥冥中猜到了承欢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深入探究。
这一刻,她害怕面对真相。
也许她一直自诩淡漠看透,其实却最天真的那个--一直活在承欢的庇护下的她,哪里懂得世事的难料和人心的叵测?而如今,上天把从前给予她的恩宠都收回了,让她在短暂的岁月里习惯离别,经历背叛,体会失去,用一切不动声色的残忍手法告诉她,这才是人间原本的面目。
离开公安局的路上,下着雨,她忘记了放在门口的伞,心情沉入谷底,漫无目的地在大雨中穿行,衣服和头发被雨水打湿,黏腻而冰冷。
让这雨彻底地冲刷这肮脏的世界吧,让所有情感和过往都归向毁灭吧,她的心里满是茫然的绝望。
然而,理智仍旧支撑着她到了唯喜家。这个她一度觉得像是迷宫般的小区,终于被她牢牢记住,以为可以不再迷失。然而此时她却自嘲地想,自己的人生,不也是一座找不到出路的迷宫吗?
没有人在家,她就坐在楼梯口等。
往事一幕幕,种种甜蜜和悲伤,温柔与彷徨都本是极美的,而此时都似蒙了一层阴影般看不真切。鸳凉觉得她已经无法分辨生命中的虚虚实实了。
唯喜回来时看到鸳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本以为鸳凉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到学校了,而此时以这般神情出现在这里,确实过于反常了。
“快去换件衣服,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打把伞,真不让人省心……”唯喜走近,把鸳凉从地上拉起来,这才惊觉她的皮肤竟有些烫手--应该是发烧了。
她突然恼火起来--遇到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啊!
“你进去坐着,我去楼下给你买点儿退烧药。”唯喜拿出钥匙开了门,闷闷地吩咐了一句,欲转身离开,却被鸳凉一把拉住了。
“不用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什么话能比身体更重要?你先进去换衣服,等我回来再说。”唯喜也是刚烈的性子,针锋相对起来。
“我哥因为涉嫌挪用公司大额财产被起诉,已经被拘留了。”鸳凉打断唯喜,道。
唯喜也愣住了--“什么?”
“我以为你会知道点儿什么的。”唯喜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但她还是面容冷淡,等待着她的解释。
“我……”唯喜一时无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我……是知道这件事……但,我以为都过去了的。”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摇头,像是极力否认这一切的发生。
“你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出事的人是承欢,是我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像是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鸳凉笑起来,有些疯狂的意味。她的头发被淋湿了,乱蓬蓬地散在额头上,因为发烧,她的脸色泛着些许病态的红,而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充满着无力和失望。
唯喜第一次看见这样情绪近乎失控,与自己句句针锋相对的鸳凉,一时间自责和心痛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听颜祈说……承欢在公司财务做了手脚,但是他会帮他……”
“什么时候的事?”鸳凉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为他会轻易解决吗?”
“那阵子你整天待在我家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怎么能告诉你?”唯喜苦笑,“况且,我们都以为可以让事情过去的。”
“那……你们都做了些什么?”鸳凉颓然。
唯喜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错愕。
“你记得那天我拿了你家的钥匙,带回来了一个箱子吗?”唯喜稍作停顿,像是在回忆,更多的是犹疑,“那次,我还带走了承欢公司的一些文件副本。”
“之后你把它们给了颜祈?”
“嗯,颜祈当时也在。”
“唯喜,你有多了解颜祈?”鸳凉凝视唯喜,幽幽地道。
唯喜像是被这道探寻的目光惊住了,突然觉得背脊发冷。
是啊--顾唯喜,从相识以来,你对颜祈的了解有多少?你了解他有着怎样的过去吗?你了解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吗?或者,你了解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的善恶吗?
而你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选择了这般相信他。
鸳凉不再说什么了,她拨通了宁帛然的电话,“帛然,我在唯喜家。你现在有时间吗?能过来一趟吗?”又对唯喜道,“你能联系到颜祈吗?我本不该怀疑他的。只是事情太蹊跷,我们也许应该当面说清楚的。”
“帛然……他怎么解释这件事?”唯喜反问。
“他之前不知道,是我找他帮忙的。”鸳凉又对着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他现在就过来。”
“颜祈对我说过,这件事帛然也是脱不开关系的。”此时唯喜心乱如麻,翻出手机去拨颜祈的电话,然而电话那头却始终只有一个甜美的女声提醒着她,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现在联系不到他!”唯喜烦躁地摇了摇头。
鸳凉也不再说什么,这件事不能怪唯喜。她想,在真相被揭穿之前,是没有资格苛责任何人的。然而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心里蔓延开来的失落感,没有言语,没有交流,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一种煎熬。
两个人一直这般静静地相对而坐,一直等到门铃响了。鸳凉去开门,而唯喜依旧缄默着,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帛然进了房间,脸色亦是少有的凝重,似乎因为近两天缺乏休息,眼眶边泛着些青黑色。
“唯喜也知道了?”帛然坐下来,虽是这样问着,那语气却全然不似探寻。
“我去问过我哥,他只告诉我事情不是他做的,他也没说什么具体的事,只说跟颜祈公司的广告业务款有关,让我来找唯喜。”鸳凉叹息,“你呢,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帛然皱眉,“广告业务款?前段时间我们的广告部总监请了三个月的产假,那段时间你哥被调过去负责广告部总监的工作,确实跟颜祈公司有广告业务往来。”
鸳凉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似乎所有的线索汇集在一起,得出的结论却是没有结果。
“对了,你哥为什么让你问唯喜?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鸳凉沉默了数秒,她转身看着一言不发的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