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魔头,良辰吉时已到,我的故事讲完了,游戏也该结束了。”讲故事的人陡然将音调提高,“几十年来,江湖上到处流传着你的大名,黑金魔头赴约,一贯用香薰画骨手给自己易容,无人能知他的真面目。为了能得到这个与你面对面的机会,我真是煞费苦心,呕心沥血才布了这样一个局,现在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实面目吧。”
“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回之以轻蔑的一笑,“你以为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之气就是你第二个故事中香薰画骨手的香气吗?可惜你没有我这么好的鼻子,闻不出这香气中的味道少了三味中药,多了两种香剂,它就不是原来的香薰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愣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觉得这香薰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人在其中又做了手脚!
“哈哈,当然不是,你长成什么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你的命。”讲故事的人拍了一下身边大肚子女人的屁股,“如果没有这香气破坏你的嗅觉,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我又怎么能让你堂堂大名的黑金魔头喝下我精心酿制的枯蛔茶?”
枯蛔茶,可不是一般的毒药。
你说这世上最狠毒的是什么?是毒蛇,是蜈蚣,是蟾蜍,还是什么说不上名字的怪物?
其实都不是。
那些毒,不过是自然界的产物,毒性越大,致人死命的时间越短,其实那是一种苦痛吗,那更像一种幸福,快速地死亡,没有任何痛苦,不是吗?
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最痛苦的是爱吗?你错了!
我告诉你,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怨念!
你爱一个人,可以爱一秒,爱一天,爱一些岁月,可只要你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浓浓的爱意终究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变成一种习惯,一种责任,或者仅仅是一种不咸不淡的亲情。
可是怨念,却可以维持一辈子,却可以代代相传!
这世上最狠毒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怨念造成的恶毒人心。
所以这枯蛔茶,茶叶上附着的,是一种特殊蛔虫的虫卵,冲泡茶叶的,却是泪水!是充满怨念的人那无比狠毒的泪水!
喝下它,你以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死去?
枯蛔茶,外表如枯树干裂,内里如万蛔同噬,你就将这样慢慢地呆坐着,外表越来越干裂,直到所有的表皮完全干涸,像一块苍老死去的树皮,而你体内的五脏六腑、血脉筋肉,则将被全部吞噬一空。
“你不是从进到这个房子起,就一直在闻这香薰,一直在细细品味吗?哈哈,你不是从听到第一个故事,就听到了那婴音杯的哭声吗?”讲故事的人不由得摇摇头,“它们就是用来破坏你的嗅觉、分散你的注意力的,要不然,我的枯蛔茶怎么能躲过你的狗鼻子?你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哈哈!”
“等等……”
06
“等等……”我问道,“这本是一场平等交易,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的,你却为何要对我下毒手?”
“哈哈!”讲故事的人轰天长啸一声,“我堂堂巴族樊人⑥的血脉,岂能与你这等下三滥的黑道中人谈什么交易?!这个血精碗本是我巴族人精心订做的祭祀器皿,被你等中原贱民据为己有,我今天只求物归原主!”
“巴族樊人?”我不禁摇摇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红瞳垂须的位列巴族三大长老之首的樊长老,怪不得这枯蛔茶如此了得。传说中巴族人,尤其生活在湖北的一支,最擅蛊术,今虽剩寥寥,但其中红瞳樊长老的奇门异蛊仍让人胆战心寒。”
“巴族复兴在望,这血精碗的秘密必由我亲自解开,”樊长老拍了拍手,“女人,动手吧,吉时已到,这个老瞎子已经没有用处了。”
“是啊,女人,动手吧。”我静静地说了一声。
樊长老听到此话,突然脸色大变,他双手猛拍了一下座椅,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瘫痪了一般,毫无知觉。他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已经一掌拍在他的后脑上。这一掌并无十足力道,却正中瘫痪的穴道,樊长老顿时脖子一歪,倒在座椅里。
“时辰差不多了,”我坐在那里,听着这一切的发生,“可惜我是个瞎子,看不到这突变的场面,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妻子,三日之前的夜里,被我的手下变成了一具畜人,任我摆布,我黑金魔头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情,如果你手里根本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不能活着走出你的大门,我又怎会亲自前来赴约?”
那个大肚子孕妇站在樊长老的身旁,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眼睛直直地盯向我。
那硕大的肚子猛地开始膨胀,撑开了她外面穿的所有衣衫,女人的肚皮完全裸露出来,你看那上面一条黑色的伤疤,竟是那样的漆黑阴森!
女人的肚子继续膨胀,肚皮变得透明稀薄,那伤疤变得脆弱不堪。她突然抬起手臂,在伤疤的一头轻轻挠抓了几下,那伤疤如同拉锁一般,慢慢地抻开,腹腔暴露,里面没有五脏六腑,竟是一个裹满白丝的人茧。
人茧被包裹在纵横交错的血管之间,血液汩汩涌动,从一端输入人茧,又从另一端输出,可那人茧竟看不到半点血色,是彻头彻尾的白,白得让人心慌。
此时的女人像个机器一般被遥控指挥着,两只手掏出那个人茧,连接着人茧两头的血管同时断裂,在人茧坠地的一瞬间,女人全身的血液顿时变黑、凝固,再也没了知觉。那人茧一脱离人体,遇到空气,表面的白丝立刻幻化成一层晶莹的膜,这表膜慢慢地长大,慢慢地膨胀,像吹了气的气球。突然,一只手刷地冲破表膜,慢慢地伸展出来,那胀气似的膜瞬间干瘪下来。
于是,这人茧慢慢幻化出人形,幻化出四肢,幻化出她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她稍显稚嫩的面孔上,长着两只狐狸一般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凶光。她将身上的膜一点一点撕掉,露出自身光洁的皮肤,那白皙的皮肤在空气中暴露着,迅速变成一种不健康的肉色。
而她的身后,那个开膛破肚的畜人支离残破地躺在那里,肚子里的血管缠绕在一起,变成了彻底的废物。
07
樊长老一动不动地歪着头倚在那里,只剩下两个红色的眼球还能转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畜人幻化成形,听着我作为一个胜利者发表宣言。
“还记得你刚才吃的那粒药丸吗?”我顿了口气,“你太醉心于让我失去嗅觉了,以至于你自己的嗅觉早已丧失了吧?就算你比我多了一双眼睛,你真的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粒药丸,已经让你的一身绝学化为乌有,变成一个瘫子,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事情,但时间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把他的箱子给我打开。”我命令着那个刚刚从畜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子。
这女子虽已过二八年华,却依然生得一副小巧碧玉的身材,从小在我的身边长大,是最适合当寄宿者的人选。
她毕恭毕敬地走到桌子边,那里放着一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她又从讲故事的人身上解下一串钥匙,分别打开四挂锁,然后将铜制的雕金箱盖打开,里面是个奇异的宝箱——
方方正正,通体像用一块完整的百年粗木掏雕而成,四周上下皆无拼接痕迹;宝盒整体漆着墨绿色的花纹,每一侧面雕刻着一条盘龙,龙身全部镶着地道的纯金,龙头直直地突出来,张着狰狞的大嘴;四条龙尾沿着盒壁蜿蜒到顶部,纠缠在一起,嫁接成一个棱角起伏的荷花式底座,底座上面,一只周身红金相间、闪闪夺目的小鲤鱼摆出一副鱼跃龙门的架势。
“是我们要的东西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是我要的东西。”小女子突然说道,“我假装温顺地对你,我为了这一切熬了这么久,忍了这么多,现在终于可以得逞了。”她得意地笑着,朝我走来,“你的仇人太多,不要问我是谁的弟子,我从小被养在你的身边,就为了等这样的一个时机,今天,我不光要得到这些宝贝,还要得到你黑金魔头的身体,吸收你的精华,从此你就将是我的畜人……”
说到这里,这小女子又看了我一眼,“黑金魔头,不管怎么样,这么久跟着你,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还是要谢谢你。”
“呵呵……”我笑着,“傻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刚刚从白茧中出来的时候,是肉体最脆弱的时候,你无法抵抗疾病,无法抵抗自然环境。你太想当然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张开嘴,猛喷了一口,一股强大的液体从我的口中倾泻而出,全部喷溅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上。
枯蛔茶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奇怪的东西一向难以接受,也不想尝试。喝下去的所有液体,都被我用真气锁在体内,舌头吸收的那点残液,并不能危及我的生命。现在该让它们发挥自己的作用了,这样的毒液喷溅在你的身体上,你还能抵抗住吗?
今天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其实在普通人眼中都是身价连城的富人,我们身边有各种宝物,我们还会各种绝学,可是围绕在我们心中的,其实只有一样东西——贪念!
每当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新奇的宝贝,我们就疯了似的想得到,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换来的,只是很多人的死亡,甚至更多人的死亡。
你看看我们今天讲的故事,每一种苦的化解,都是以更多人得到的苦为代价。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样的人生又是何苦?
不过,我们都已经是这样的人,这一生都无法更改,眼前的这个奇异的宝箱,还要等待着我去打开。
或许有一天,等待我的最终终结,也将是死亡,但很幸运,今天死去的,并不是我。
08
我摸索着站起来,摸到那只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将我的血精碗物归原处,又摸到那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将樊长老手中的八十八颗人骨念珠系在箱子上。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我的身后,那个小女子痛苦地倒地,她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此时,樊长老正瘫坐在座椅中,依然只有红色的眼珠可以转动,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可惜这愤怒脆弱得像婴儿的皮肤。
我摸着最后一个奇异的宝箱,四条龙头高高地昂向天空,箱顶的龙尾鲤鱼座也坚硬无比,我到处摸索着,额头上慢慢渗透出豆大的汗珠。
少顷,我沮丧地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唯一一套密匙才能打开的镏金四龙顶鲤荷花锁。”
听到我的这声感叹,樊长老的嘴角轻微地笑了,他还没有死。
①“黑金魔头”系列小说在创意之初,翼少同学奉献了极大的智慧与建议,虽然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最先的思路被删得一干二净,但那些智慧总有一天要被写进书中;翼少同学是我智囊团中语言学与植物学的首席顾问。
② 光绪十九年农历九月初二,即公历的1893年10月11日。
③ 同治十三年,即公历的1874年。穆宗皇帝,即同治帝(公元1856—1875年),穆宗是他死后在太庙里立宣奉祀时追尊的名号。
④ 文宗皇帝,即咸丰帝(公元1830—1861年),是同治帝的父亲。
⑤ 皇后阿鲁特氏死于绝食,《李鸿藻先生年谱》载:“其后之崩,盖绝食也。”《清代纪事年表》《庸盦笔记》等也持这种说法。
⑥ 巴族是先秦时期分布在今天湖北、重庆、四川境内的一个王国,迁徙流动性很大,后经时代多次变迁,巴族人基本灭绝,幸存的不断与其他民族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民族实体——土家族,但至今仍有少数巴族人存在,过着原始社会的生活。“樊”是巴族鼎盛时期核心的“内五族”之一。
群山环抱之中,一条土石飞溅的小路在山坡间弯弯绕绕;半山腰上,几户稀疏的农家小宅零星分布,绿油油的田地正在太阳的炙烤下慢慢打蔫;靠近土路的路边,支了个简陋的茶水摊,草棚下,一个满脸褶皱、皮肤黝黑的老头正懒洋洋地歪在那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一脸不谙世事的样儿。
小路的远处,突然一股尘土飞扬,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疾驰而来。他满面红光,大汗淋漓,骏马在草棚边一个急停,稳稳站住,大光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草棚,一屁股坐在简陋的木凳上。
看茶水的老头似乎无动于衷,只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
“老人家,怎么也不招呼我?”大光头粗声粗气地质问了一句,“快来些茶水,真真渴死我了。”
“大叶青草茶,一百文一碗;枯树碧叶青,二百文一碗。”老头说着,支楞起身子。
“啧,这是要抢钱不成?”大光头一瞪牛眼,“老子在武昌府的上等茶馆里喝茶,也不到这个价钱!”
“堂堂巴族的三长老还在乎这几个铜钱?”老头又懒懒地躺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被称作三长老的大光头陡然一惊。
“光头,虎背熊腰,左脸颊长长的褐色伤疤,好抱打不平,武昌府最慷慨的主顾,青楼姑娘、赌场老千的眼中肥肉,来来往往我这破茶摊的人不多,说道三长老闲言碎语的可不少。”老头轻蔑地啧啧两声,继续道:“三长老今天怎么为了几个铜钱喊冤了?两城之间一千里山路,别说没有山泉、溪流、湖泊,就是这样的茶水摊,也是仅此一家,这是有名的旱地,年轻人……”
“真啰嗦的老头,莫逼我砸烂你的茶摊!”三长老气哼哼地掏了掏怀里,“啪”地拍出一个银元,“大叶茶,让老子喝个痛快!”
老头缓缓站起身,将钱揣进怀里,嘿嘿一乐,他身后年轻的后生拿出一只青花碗,又拿起一个紫砂的水壶,哗地倒满了水,碗里的茶水起初是一种墨绿的颜色,大片大片的茶叶在青花碗中漂浮着。后生并不着急将青花碗递给那大光头,反而又拿出一个碗来,给老头也倒了一碗,此时,第一个青花碗中的茶叶已全部落定,茶水从墨绿慢慢地变成了棕色。
“趁热喝,解渴。”老头拿起后生倒下的第一碗水,放在三长老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