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西南的山头缓步走来,抚摸着大地皱襞繁芜的皮肤。土岗上两张像土地一样苍老的脸庞欣享着妁女句的秋阳。几只白羊在半坡上啃着即将枯黄的草叶,天空明亮得像一面镜子,在高远处映出变幻不定的白羊。
“一晃四十年了。”他说。淡淡的青烟从开裂的唇边飘出。
“是呀,四十年了,我来的时候就是在这儿看见你的。”她转脸去看他。
“娘的,没想到跟着这一群四条腿的畜牲过了一辈子。”他嘿嘿地笑。
“人这一辈子真快,说没就没了。”
“眨眼就老了。”
“我来的时候你和二根都年轻力壮的。现在——”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西南望去。不远处,~座土坟在半坡倾斜而下的阳光中保持着无尽无终的静默,像说话的两个人一样蹲坐着。坟的旁边站着一棵柳树,静止不动。两人也定定地望着,无话。烟锅里有节奏地忽明忽暗,丝丝青烟在空中飘散。
“也没给他立一块碑。”
“都一样。临终他同咱俩说的咱也照办了,你当哥的对得起他。”
“二根还是太木呀,别人都跑了就偏偏剩下他。”
“行了,埋在这儿咱放羊也能看见他。”
“咱也快了。”
“不远了,过一天是一天。”
一只小羊往坟边走去,边走边洒着黑黑的粪蛋儿。他捡起一个土坷垃砸过去:“娘的,不会往别处。”小羊颠颠地跑开了,阳光在它的雪白的体毛上跳跃。
“这么些年,我也没问过你,你家里的那个咋样了?”他的声音显出些局促。
“谁知那狗目的是死是活。我被他娘俩撵出来后就再没想过要回去。
你把我从这儿领回见二根时,我就横下心了。我有了着落,死也不再回去了。”
“我看见你哭着跑过来的。那天刮着大风,快下雨了,我正要赶羊回去呢。”
“我都跑了一黑夜一天了,我想要是下雨了还找不着一个人我就死了算了。”她的眼里泛起些往事的灰影。
“咳,也不瞒你,那时候我和二根都为媳妇发愁呢!你想,爹娘死恁早,兄弟俩一个照一个木,说媒的都不愿答理。我当兄长的得替兄弟着想。”
“那时候我啥也顾不得了,就想找个人家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沉默弥漫上来,阳光在山岗上铺展着,青烟照旧升起飘散,羊照旧闲散地啃食。山岗下的村庄在无尽的时间中永远不动声色。几朵云彩飘远,几朵云彩游来。
“一屋过了几年,二根你俩也没个娃。二根命也苦,好不容易遇见你,才三十出头就走了,也没落下个娃娃。”
话很轻,却针一样刺痛她的心窝。
“那娘俩把我撵出来为啥?还不是嫌我。”她悄悄转脸看了一眼那静默的坟堆,回过头,显得有些不安。
“你这一辈子过得也艰难。”
“想想这事我也难受呀!人家过了一辈子儿女成群,我这一辈子跑了两家,卸啥也没落下。”她望着二二岗下的村庄,眼睛里潮湿起来。
“唁,我这破嘴,说这干啥。”他在她身上轻拍两下,“别去想了。咋过不是一辈子,我生下来也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得放羊。人一老都是扯淡,子孙满堂又怎的,最后俩眼一闭谁都睁不动。”
“也是,二根人善,也没埋怨过我。”
一股细风贴着草叶爬上山岗,轻柔地抚动她的白发。阳光走到了西边,几棵桐树的身影将他们淹没其中。
“挪挪?”
“挪拐B。”
白发上重又闪烁起阳光的色彩,金黄闪亮。两人皱纹遍布的脸上和土岗一起染上了一层铜黄。他们坐得离那座坟近了些,说的话也离那个躺在里面的入近了。
“这棵柳树还真活过来了,原先它插上去就枯了,我还以为它不会活了。”
“是,二根在那边过得不赖。我兄弟老实忠厚,可你看看,谁坟上的柳树长得像二根的这棵一样粗壮?”说着,他磕掉烟灰,重塞了一锅。
她望着那棵柳树,树身轻晃,几片叶子飘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二根跟我说过,要是你这辈子寻不着媳妇,我俩就给你送终。他走了这么些年,你想过没有?”
他拿烟锅指了指那几只羊,说:“早想好了,我这几只羊,足够给咱俩办后事了。我给柳老头说过了,让他提前把棺材给咱做好。咱俩谁走的早剩下的一个人就拿这几只羊办事。”
“你倒是想得周全。”
“一口人过就得早些把自己的事都安排停当。”
“二根一走,村里不少人说闲话哩。”
“都扯他娘的闲淡。咱俩没对不起二根谁说都白搭。”
“我没跟你说过,那年你领我回去时,我还想着要跟你这个放羊的过一辈子哩。这么些年,你想过么?”
她转脸去看他。他的脸在飘忽不定的烟雾后静得像这沉默多年的土岗。
“回吧!”他在鞋帮上磕掉烟灰,双手按着膝盖坚决地站了起来。
“羊吃圆了?”
他没有答话,她看到羊已经懒散地卧在地上。
风凉了,她戴上头巾。
他们赶着羊走下岗子时,昏黄的夕阳变得通红,霞光涂遍山岗,涂遍山坳之中的小村。红霞渐浅,大地重又陷入了万代尽然的沉静。晚风轻摇,树影缓动。他们没有回头,他们不知道,寂寥空旷的山岗上,贴着他们昏黑沉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