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几个坐一起举杯换盏时,常说起咣咣童年时的将军情结。
他提起那时候的事情来总是连连摆手,说幼稚幼稚。
咣咣十六岁进厂做了工人,整天跟机床打交道。
做工人不是咣咣的终极目标,他还是继续着他的将军梦。
咣咣不是没有机会当兵,那年接兵部队来的人是秦叔叔的老部下,带走几个人又有何难?
可是秦叔叔被打成走资派了,门口糊满了大字报。咣咣政审过不了关,只得虚报年龄进厂当了工人。我哥和大江还有以前大院里的别动队成员们一个也当不了兵,于是插队的插队,招工的招工,相继离开了那座小城。
最令咣咣欣慰的是我哥和大江也来到他所在的市里,虽然当年的别动队员们天各一方,可是三个死党又能常常聚在一起了。
咣咣和我哥都迷上了围棋,经常见他俩在大树底下摆开阵势,纹秤手谈,对弈正酣。
我哥下棋时颇有君子之风,凝神沉思,每步棋都走得很有章法。咣咣相反,他经常是放着凳子不坐,偏偏脱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大江说你干脆把两只鞋都脱了,把自己整成个赤脚大仙多美呀。咣咣就把另一只鞋子脱掉,瞄准大江就撂过去了:闭上你那臭嘴。话和鞋子同步,一股脑儿地砸向大江。
观棋不语真君子,大江闭上臭嘴了,下棋人咣咣的嘴却滑丝了,一会儿延安保卫战,一会儿列宁格勒保卫战轮换着来,也不知道他国际国内地能打多少个战役。这还不说,明明落子生根,他却飞快地捡起棋子说不算不算重来,同时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方针滥用到每步棋中。我哥说:每次和他下棋,都会让他那个破嘴给聒噪得云里雾里,头蒙得慌。
将军是不是都这样下围棋?我悄悄地问咣咣。他说:丫头片子,你拿你哥开涮吧,这臭棋篓子我做不了,可指挥一场战役那没说的!
还真让咣咣说中了,一场战役悄没声地来临。随着运动的深入,我爸突然就成叛徒了。当年,打进敌人内部开展工作是按照地下党指示行事的,我爸的警卫员袁叔叔最了解情况。可他远在云南,怎么也联系不上。
我哥心急火燎找来咣咣大江商量如何行事。咣咣沉思片刻,镇静地说了个一二三,一二三里面还有一二三,面授机宜如此这般……
咣咣这会儿就是指挥列宁格勒保卫战的将军,他把厂里的工友们都组织起来,趁着夜色,化装成红卫兵把我爸接到了市里,藏在他们厂的一座将要竣工的大楼里,还把他的人分成三班倒埋伏在楼四周,二十四小时重点保护。他自己在顶楼搞了个指挥所,做了个简易沙盘,把遇到不测时能全身而退的各个楼梯口详细地标注清楚。一条军用毛毯把只有三条腿的桌子遮盖个严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世界地图紧紧地粘在毛坯墙上,还装备了一部真的望远镜,比起当年看守苹果柿子时正规多了。
楼下空地上扯起一块儿宽银幕,今晚上映《地道战》。
咣咣担心晚上人多出现问题,除了更加上心守护还吩咐我爸一直开着灯,若有情况,熄灯报警。这颇有点儿摔杯为号或者地下党在窗户边放花盆挂扫帚的意思。
当银幕上的胖司令谄媚地对日本人说“高,实在是高”时,我爸藏身的屋子里灯突然灭了。咣咣猛地起身,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埋伏在楼周围的人手持棍棒呼啦啦冲上了楼,咣咣摸黑冲在最前面,一脚踢开了房门。
黑暗中,我爸安静地坐在床上,说咣咣,这灯泡怕是烧了吧?一场虚惊。
后来,造反派不知怎地知道了我爸藏身的地方,开着汽车来揪人。咣咣俨然是个将军,指挥老二定,我哥,大江和他们的朋友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就把那些造反派给围住了,僵持了了大半天。当那些人知道领头的是当年带着孩子们进山开创根据地的咣咣秦将军时,就灰溜溜地滚蛋了。
我说咣哥真像个大将军,就是那一声呼哨不像。
我哥问像啥?像劫富济贫的响马,抑强扶弱打抱不平的山大王,哈哈。
咣咣指挥的保卫战告捷,他掂了一瓶酒就和我哥、大江冲上了楼顶,大声吟诵着:
君不见,东去列车夜长呜,奔入暮色不复回。
三人相遇须尽欢,莫使土碗空朝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美酒大菜不足贵,但愿醒来再喝醉。
余谋士,罗军总,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哼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大罗马,小永久,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余谋士是我哥,罗军总是大江,咣咣俨然以将军自诩,李白的诗被改得乱七八糟。
这是咣咣版的《将进酒》,李太白听了,高兴还是不悦,得两说。